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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有人终于喊出两个字,火膜被脚步踩裂,火星飞起一层薄薄的花。
青甲小将抬手,亲兵的戟翻腕,戟背先出,不戳人,横扫脚腕。两人栽下去,在泥里打了个滚。后面的两人拔刀就上,刀带着风,直奔老兵的背。
老兵不退。他一抬手,把那块“老三营斥候”的竹牌塞到嘴里,咬住。
另一只手一把按住绳,像按住一个要逃的孩子。他的背挨了一刀,身子重重一颤。那一颤像冬夜里桥上的风,吹得桥板哆嗦了一下,又稳住。
第二刀落下来的时候,他已经把身子往前挪了半寸,把重量压在那截木上。绳没断。车没动。
郭嘉看见那一刀,喉咙像被谁按住。他不得不过去。他不该过去,他该留在暗里看,算,等。但他还是过去。
脚下一滑,他扑到老兵背后,双手往前探,把老兵的肩往下一压,替他加了一分重量。那是一种笨拙的力量,笨到像是一个小孩子在帮父亲推车。
老兵咬着竹牌,“嗯”了一声,不知是笑,还是疼。他没有回头。他连头都没有抬。他只把按在绳上的那只手又往下扣了一指,指骨贴着绳,绳上的麻沫粘在他指缝里。
“退!”青甲小将喝。“退一步!”他的短戟变成了推杆,把两个人从火膜里硬推出去。亲兵们动作极快,半步就绕到了背后,截住一个人的膝窝。人一跪,刀就丢了。
另一个人扑上来,青甲小将没用戟,抬膝,膝盖顶在对方的小腹,空手夺刃,干净利落。火膜顺势往侧边蔓延,像一朵平着开的花,花心是灰,花边是细火。
“掀布!”郭嘉咬着字吐出两个音。他不喊“敌袭”,他不喊“杀”,他只喊“掀布”。最靠近的两个押运兵应声把相邻两辆车的粗布同时掀起,灰被风卷到半空,像一层细雾。雾不厚,却能遮人眼。
青甲小将抬手,灯油再落,火与灰在空中碰了一下,起了又灭,灭了又起,像一群被人吓到的萤火虫。吓住的不是萤火虫,是人——来劫的那几个人的眼睛被灰与火反复灼得流泪,他们一时看不清方向,刀与人混在一处,手忙脚乱。
“往西退!”郭嘉压着老兵的背,一边把他往后拖,一边用极短的词给青甲小将递路。短到没有主语,没有虚词,只有方向与动作。
他知道青甲小将听得懂。懂的人不需要句子,懂一个字就够。
局势在半息之间翻过去。
亲兵把四人压在泥里,戟背横在肩窝,刀被离手,手被拧到背后,灰把他们的脸涂成了苍白的面具。最先引路的那三个里,有两人已经退到沟外,另一人踩空,摔进浅槽。
他在泥里挣扎着要翻身,手撑到石板的边,掌心一滑,又栽回去。火膜过去,贴着他衣角舔了一下,衣角“噗”的一声冒出细烟。他忙不迭拍灭,灰弹起,落满他的头。
“走!”青甲小将见势已定,抬手放了出声的哨。声音不高,不尖,短短一截,像一根针,从铁碗底刺了一个孔,让远处的骑影把方向对准了这里。
老兵在这时倒下。他不是被火烫倒的,也不是被灰呛倒的。他是被那第一刀砍出的口子慢慢放倒的。血从衣背的裂缝里涌出来,又被风吹干成一层黏着泥的“薄壳”。
他咬着的竹牌从嘴边滑下来,落到郭嘉手边的泥里。郭嘉伸手去接,没接住,竹牌在泥里滚了一滚,印上两小点泥,像两只看着他的眼睛。
“老丈。”他用尽力气把人拖到火膜之外,背靠土埂坐下。老兵的手还搭在那根绳上。绳已经不需要他按了,木已经楔住。
可他的手还不肯松。他的指腹因为长年的粗活长了厚茧,茧边被麻沫粘得白。郭嘉把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轻得像怕把什么脆弱的东西折断。
老兵的眼皮颤了一下,像要睁,没睁。他的喉间出极轻的一声气音,像风从破瓦缝里漏过。“递到了。”他像昨天那样说,只是这回,他没有笑。
郭嘉把那块竹牌按在他手心里,把他的五指合上。那是他唯一能立刻还的“礼”。礼轻,情重。他不说“我欠你”,也不说“还”。他说不出。他只在心里把这四个字压紧,压得像压住一块烫手的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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蹄声自远处压来。黑底“孟”字的小牙旗从荒草的阴影里立起,旗没大,角很利。
马队不多,足够把这里的“口”堵住。青甲小将提缰迎上去,在半步外勒马,低声说了两句。
领队的骑将目光掠过火膜、灰面、绳与木,又在泥里那枚极小的铜钮上停了一息,像是认了什么,冲郭嘉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他要见人。”青甲小将倚着马鞍,声音压得很低,“孟将。”
领队没问“谁”,也没问“凭什么”。他看着郭嘉,目光沉静,并无轻慢:“上马。能坐?”
郭嘉点头。他起身的那一瞬,疼像一只猛地咬住背脊的兽。他几乎站不稳。世界像慢了半拍,火膜在风里铺展开又收回去,灰在空气里一层层落下,像冬天里稻草碎成的雪。
他知道这是卷轴的反噬——脑后的那一刀还在搅动。他把齿往下一咬,咬在疼的根上,把那只看不见的兽逼退半尺。
他没回头。若回头,他会看见一张覆了草席的身影,那草席边角旧,纤维露毛,像老兵袖口的边
那张草席会在风里微微起伏一点,又很快平。他不能回头。他得把这张“脸”带走,不是用来哭的,是用来“借”的。
借给该见他的人看——世上有一种“脸”叫“无名者的脸”,它不靠名,不靠印,只靠一回又一回“不费劲儿”的递水。这样的脸,比彩绸更阔,比朱印更重。
他跨上马。青甲小将把细杆从他袖里抽出,一并交给领队:“旁道的标记。”领队点头,把细杆夹在腋下,压低声音:“走。”
马队往西北切出去。火膜在背后熄了,灰落在地上,像一层浅浅的霜。
亲兵把那几名劫车人五花大绑,脸上的灰把他们的五官涂得白,白得像刚出窑的瓷坯。
有人在咒骂,有人在呛,更多的是不出声。他们知道今夜这口“口”被堵了,再来要换路。换路的代价不止是人,是气。气弱一次,后头的手就更容易伸进来。
马走到荒草最密的地方,风在耳畔像刀又像纸。纸割人无声。
郭嘉把头靠在马鞍的背面,眼睛闭了一瞬。他并不睡。他在卷轴的余辉里,轻轻触了一下那条“金皮稻草龙”的影。影仍在东南,仍然亮,仍然剥落着粉。
他把它推到心海的一角,像把一盏漂亮却照不亮路的灯塞进箱底,然后把目光转向另一边——“孟”。那不是龙的影,是刀的影,短,硬,黑。他在心里落下四个字:弃之,择毒。
马队穿出荒草,入一线浅坡。坡后藏着一处临时的会合点,黑底“孟”字旗插在石缝里,旗杆不高,杆身扎在一堆碎石后。火光极暗,压在地面,免得被远处的人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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