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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惇肩上披着雨披,眼里红得像两口被火烤过的炉。他挥刀格落一根从城垛上滚下的石柱,石柱在泥地里轧出一条沟,他脚下一踏,整个人像一块铁砧立定。
“再来!”他朝后厉喝,“把盾推上去,别给我装死!”
他骂得凶,心里却憋着一团比雨更烦的雾。
三日三夜,他照着军令进退不乱,可越打越像是拳打棉絮。城头的箭雨一批一批地落,他明明能趁厮杀空隙硬撕一个口子,可每当他要“逾令”,前锋鼓就会在不远不近处敲一下,那一下不急不缓,像有人拿细针轻轻扎他耳后神经:冷静,按令。
这是曹操的打法,但不是夏侯惇的血。
有人奔来,披风兜着雨,几乎被风撕走:“将军!兖州急报!”来人一头撞到夏侯惇面前,泥水溅了一脸,眼里全是焦黄的血丝。
“濮阳烽火起,自午后不熄;陈留之北,狼烟连三郡。程公连告急,言吕布军夜渡黄河,势若破竹,已抵……”
他话没说完,一根羽箭堪堪擦耳而过,插在他脚边。
夏侯惇伸手抓住那人肩膀,把他往后一甩,自己挡在前面。箭雨又落,箭尾在雨里抖。有一瞬间,夏侯惇几乎要把军令撕成碎片,回身带人狂奔回援。
但前锋鼓又在那个时辰敲了一下,敲得他心跳跟着沉了一拍。他强自咬牙,压住血气翻涌的冲动,拎住亲兵的甲领:“信,先呈主公!”
“诺!”亲兵一溜烟踏泥远去。
夏侯惇的手指在刀柄上慢慢收紧。他看着城头的旗,雨把旗压到半垂,那半截像起抖的兽尾。他低声骂了一句,把骂声吞进喉咙里:忍。
——
大帐里,曹操负手立在沙盘前,灯影把他的侧脸切成硬线。
沙盘上,徐州四面的旗子插得密密麻麻,旗角湿了,却没有倒。案上摆着一行未干的军令,字锋毫不犹疑。他把视线移到另一侧,那里竖着几面细小的“讯旗”,表示来自后方的急报。
帘外马嘶短促,泥水被迅踢开。那名从濮阳夜驰而来的信使一脚跨进门,几乎仆倒。
亲兵伸手扶住他,他却像不知疼痛,单膝跪地,双手捧上信筒,嗓子里挤出的声音像砂石刮过铁板:“主公——兖州急报!吕布军夜渡黄河,已袭濮阳!程公连十三道告急,请主公——回援!”
夏侯惇等将都在帐中,雨从他们披风上滴下,滴在地毯上,立刻被毛线吃进。所有目光一齐望向曹操,空气像被压成了一块厚厚的熟铁,沉而热。
曹操接过信筒,拆漆,抽出简牍。他的目光飞快扫了一行又一行,指尖轻轻敲案——那敲击不快,却很有节律,像在数口气。
帐内有人按捺不住,跨前一步:“主公,兖州是根!若兖州失,徐州再拿下也不济。请即刻回援!”
又有人低声嘟囔:“这徐州打得也不顺,莫如且退半日,整军后再议。”
夏侯惇昂起头,喉结滚了两下,眼中血丝像要烧着。他压着嗓子:“主公,给个痛快话。”
曹操把简牍放回筒中,抬头,目光从每一个人的脸上掠过。他的声音不高,却像钉子一个个钉在梁上:“奉孝之计,已然功成一半。传我将令——继续攻城,不可后退半步。”
帐中一片寂然。
夏侯惇的拳头在空中握了一会,像被人重重按下。他闭了一瞬眼,再睁开时,眼里那口暴躁已经变成钉在骨头上的硬。他躬身:“诺!”
“诺。”诸将答声不齐,却没有人再劝。
曹操又把目光落在沙盘上,用甲片尖在“徐州”两字旁边轻轻点了一下,然后把甲片往北,极轻地移半寸,移到“濮阳”的方向。他没有说“回”,也没有说“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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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抬手,吩咐左右:“把程公的十三道告急抄十份,快马散至诸营。再传文若,开库,以一月饷临时补前线。告诉他,这一笔,是借,不是拿。借账要记清楚。”
他顿了顿,又说:“告诉程公,守。”
“守?”传令官怔了一下。
“守。”曹操看了他一眼,眼神很稳,“守住一口气。”
传令官不敢多问,抱拳而退。
帐外风雨未歇,鼓声从远处移近,又被雨打散。
夏侯惇拎起刀,和诸将一齐往外走。他走到门口,忽然回身,看那名从濮阳夜驰而来的信使——年轻人还跪着,手里捧着空了的信筒,手背上全是被雨泡软后裂开的口子。
他想说一句“辛苦”,话在舌根转了一圈,没说出来,只伸手把那人扶了起来,重重拍了拍他的肩。
“活着回去。”夏侯惇说,“把主公的令,带给程公。”
信使眼圈一热,重重一应:“诺!”
——
夜深一更,雨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慢慢关小了,风却更紧。
徐州城头火光连线,像把夜幕撕出一道道牙口。城下的大鼓拍到急处,阵阵叠起,像一群心在同一刻狂跳。
濮阳城外,狼烟拔地而起,又断在半空。吕布立在高坡上看那截断的烟尾,忽地笑了:“烟断,心断。”
陈宫却盯着更远处暗处的渗光——那些点点微弱的灯火亮得不整齐,却有另外一种规矩:不是烽燧的规矩,也不是乡里夜夜照更的规矩,而像是有人在不同的屋檐下同时点了同样的一种灯,灯芯短,火心青,风一来就合,风一去就分。
像一双隐在夜里的手,正在轻轻织网。
“网就让它织。”陈宫心道,“只要我们先咬住一口,他的网就算织成,也只剩收尸罢了。”
“前队,逼城!不缠战!”吕布抬起戟,戟刃带出一圈冷光,“一柱香内,拆他一角!”
“诺!”
战鼓声从濮阳与徐州之间的天地里轰然撞在一起,像两面巨大的心脏对擂。雨在这一刻突然停了,云像被刀分开,露出一丝幽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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