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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未亮,风先起。
东郡之地的枯河滩像一条晒白了的骨,横在大漠与平畴之间。地面龟裂,风穿裂缝而过,嘶嘶作响,像久病之人的喘。昨夜还在火光里奔突的辎重车,此刻却沿着同一条线,极规整地拉出深到犯忌的车辙,仿佛有人故意拿刻刀,一刀刀刻在地皮上。
夏侯渊勒住马,回头望去。队列无鼓,无号,旗束于鞍侧,盔甲外又罩一层粗麻,连亮面也用泥抹暗了。他们看上去像一支被打散了骨的队伍,乍看溃不成军,细看却步伐齐整,每一步都落在同一条“隐线”上。
那条“隐线”,来自后方。
不久前,来自中军的飞骑三进三出,带来三道密封的竹简。竹简封口用黑漆滴蜡,其上只有两字:神谕。第一道神谕:弃饰求真。沿途舍弃一切会让“败相”显得做作的道具,盔坠可断,披风可撕,唯独刀脊不可弯。第二道神谕:刻痕留影。辎重车“故意”压实枯河滩,辘轳联刻,凿出“好看”的败走痕迹。第三道神谕:不筑、不守、不言战。到滩即止,背风而坐,列锅不生火,立营不立桩,任由斥候在外围游弋,只要“看”,不要“动”。
夏侯渊拆开第三简时,眉峰曾狠狠一拧。他是快将,最会“动”。可军令如山,他把缰绳一抽,照做了。直到此刻,空滩风响,他忽然明白“背风而坐”的妙——风从背后推来,把人影一寸寸压扁,远远看去,像一群手忙脚乱、坍塌着后退的兵。
“将军,”副将压低声音,“真不立栅?”
“立个屁。”夏侯渊吐了个字,自己也觉得好笑,“今日不立栅。今日,我们是败兵。”
他把笑意收了,五指在马鞍上轻叩。那是他代替战鼓的节拍。他不看前方,也不看身侧,只盯着远处天边淡得像一层灰的光。他知道,真正的“鼓”不在他这里。
“……后方的主心骨,盯着星。”他心想。
——
许都方向,中军观星台。铜盘、分度仪、墨尺、刻条在灯火间交织,像一座会呼吸的器物。黄月英褪去袖口上的布套,拇指和食指夹住一根细若丝的悬线,轻轻拨了一下。悬线中央一枚特制针心缓缓复位,又微不可查地偏了半分。她把偏差刻在铜面新镌的“误差条”上,再抬眸看向案前的人。
郭嘉披着狐裘,神色寡淡,像远处那层灰光。他把掌心放在罗盘边,指尖很稳,眼眸却在风起时闪了一下——那根看不见的弦又被风拨动了。罗盘面上微光流转,宛如一团红砂在铜盘上悄悄迁徙。那团“血色流沙”,代表着吕布的主锋。此刻它确实偏了半指,朝着枯河滩“好看的车辙”流去。
“有效。”黄月英吐出两个字。
郭嘉应:“第一道神谕生效。”声音淡得像是从另一个人那里借来。他没有解释“神谕”二字——这不是神在说话,是他用“天”的刻度去指导“地”的走位,是将不见之气化为可见之线。他以黄月英的器为眼,借“杀气流向”的偏转为尺,把敌人的脚步挪到自己想要的位置上。诸将不理解,于是他把命令写成“神谕”。神谕不讲理,神谕只要服从。
阿芷端来温热的汤。他接过,抿两口,热度从舌尖散到胸口,却只让心口那根弦更紧。他轻声问:“第二道神谕送到了吗?”
“已到。”鸩从阴影里现身,语气平平,“夏侯将军照做。车辙很深,很整齐,很——招人喜欢。”
郭嘉笑了笑:“给他看,就是要让他喜欢。”他转笔在竹牍上写下一行短令,“第三道神谕:再退半里。背风。停。”他停笔,补了一句,“让夏侯渊把‘笑’藏住。他笑,敌人就不信了。”
鸩接令,身影一晃,消在灯火外。
黄月英忽道:“针心抖了一下。”
罗盘上的“红砂”像被轻轻拍了一掌,从原本的河道跳出一寸,又沿着刻线滑回。“他们看见了。”郭嘉缓缓吐气,“前锋,姓张的那个。”
——
另一端,追风而来的张辽收住马,头盔缨穗在风里啪地一声。他拔出木尺,蹲下去量车辙的深浅。辙深不均,却重叠得过于“顺眼”。败兵的车辙,从不会这么规矩。败兵的心,会让辙线乱。可眼前的辙,像写字写出来的。
“将军?”部曲探头看他。
张辽没有答。他抬头看远处的“败兵”,他们蜷肩缩背,形似狼狈,却全都背风而坐——败兵会背风而坐吗?若是寒,应该围成小堆。若是怯,应该乱作鸟散。可这群人,像在等一个看不见的号令。
“陈枢密那边,可有令?”张辽问。
“未见新令。只说‘乘胜逐北’。”
张辽眼底阴影一闪。他不怕追,也不怕死。他怕的是“看不见的东西”。他当年在并州见过一次雪崩,大雪沉了一夜,第二天有人拍手喊春,雪就塌了。看不见的“声”,能把山压下来。他望着远处那条不该出现的“隐线”,忽然觉得风声有点像鼓。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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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前方斥候飞驰而来,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前二里,枯河滩中段现弃甲、折枪一处,血迹斑斑,似大溃!”
张辽沉声:“带我去。”
片刻后,他到了那处“溃痕”。折枪的断口干净,像刻刀切。甲片的涂泥未干,没有风落尘。血迹一条条,细而直,像有人拿笔画。张辽扯下一片甲叶,抹在指腹,鼻端嗅了嗅,淡淡的猪血味。
他抬头望天,云轻,风急,枯河滩广得不见边。他忽然想起一句老话:天下最可怕的,不是强敌,是看不见的匠心。
“回营。”他当机立断,“呈报陈枢密——不可追。此处必有诈。”
——
濮阳。吕布营。
陈宫立在舆图前,指尖在地图上敲打。他的目光在枯河滩四个字上停得很久。那地方他去过,荒到连狼也不爱走。他刚才收到张辽的急报,心中第一反应就是“退”。可他知道,这两个字从他的口里吐出来,十有八九会被嘲笑。
他还是去了。
营门处,吕布正在练戟。方天画戟一挑一落,带出一串风爆。营中将校围观,人人喝彩,士气鼓荡。陈宫等到吕布收势,才上前一步,拱手:“明公,张将军急报:曹军弃甲断枪,退入枯河滩。宫以为,此处地势开阔,无险可守,又车辙过深,恐为诱。”
吕布收戟,咧嘴笑:“公台,你怕了?曹军已吓破胆,何来诱?他们自乱阵脚,我等乘胜直捣,岂不快哉!”
“非怕,是谨。”陈宫目光沉静,“曹军行迹太整齐,败而不乱。且弃甲之处血迹‘直’,非乱战之痕。更有——”
“够了!”吕布的笑意一收,声音像铁,“你总是这般多疑。你看那边烟尘?那不是败走,是什么?郭嘉那小儿,前几日还装神弄鬼,如今不过强弩之末。天助我也!”他抬手一挥,“传令——张辽当先,追!”
陈宫喉间一紧,拱手再拜:“明公三思。此处真若有伏,便是将我军锋刃送入人家砧板。请留半日,以探确证。”
“半日?”吕布大笑,“半日之内,孤已提头来见你!”
陈宫闭了闭眼,耳边像又响起很久之前的夜雨声。他忽然想:我劝不动他,或许只有“失败”能劝动。可代价是谁的血?他转身走出营帐,风狠狠打在脸上,像一把冷刀。他把备好的几封急函塞给亲信,“去,拦张辽。若拦不住,随他,至少把这路碑记下来。碑上若有字,抄全给我。”亲信领命而去。陈宫站在营门外许久,忽然对着灰白的天低声说:“郭奉孝……你在等什么?”
——
许都方向,中军观星台。
罗盘上的“红砂”确实跳了一寸。黄月英的手停在空中,目光沉住。她看见针心的颤抖像极了某种“呼吸”。郭嘉的手指轻敲案沿,节拍极稳。他不看罗盘,只听。风穿竹簧出细响,锣钹未鸣,铜面却在火光中一明一暗,仿佛天地在他面前眨了眨眼。
“前锋探到碑了。”鸩的声音无声地贴近。
“碑上有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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