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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遵令。”
“再有,”来人把最后一句话压得很轻,“你说的是‘伪龙’。伪龙怎么破?”
郭嘉没有立即作答。他把舌尖在牙后抵了一抵,才把话吐出来:“给他‘漂亮的败’。”
来人的眼睛在火里一暗:“说清。”
“东南要一场‘败’,让它看起来动天地,听起来像雷,却不伤人命,也不断筋骨。‘败’之后人人能说故事,写文章,夸他们如何‘以王道守节’,你只在旁边递水。水递多了,他们开口叫渴,你便成‘井’。既为井,他们就不走了。井在西北。”
火里“啪”的一声,有一块炭崩开。来人笑意回到嘴角:“你这药不止苦,还有酸。”
“药要见效。”郭嘉直直看着他,“要快。”
“很好。”来人站起身,斗篷在风里一摆,收住,利落。“青州来的书吏会来找你。你入我们营,不入诸侯的‘大帐’。今日不授官,明日若做得好,给你一个‘行参军’名分,先从病卒营起手。你要的那一百五十人,都给病卒营里挑。挑出来,你自己看着调。”
“领命。”
“最后,”他像想起什么,“你身上的‘天道’之排斥,今晚会更重。别逞强。有人会送你‘铅香’。”
郭嘉一愣。他没说过“排斥”。来人却像看见了他脑后那一道看不见的刀。他“嗯”了一声,眼里的光更收。
黑马再度起步,来人跨鞍而上,没有回头。
小牙旗在他背后低低抖了一下,风朝北,旗向西。马蹄声没入荒草,留下一条新辙。青甲小将这才松一口气,像把心里的弦从极紧扯回了紧。他转身对郭嘉:“半个时辰后,书吏来。你先喝口热的。”
“喝。”郭嘉接过一盏不大的粗陶碗,碗里是滚到恰到好处的汤,咸淡刚好。
他喝了一口,胸口像被火拂过。他知道那不是汤力,是自己头颅里那道刀在暂时退后。他把碗放下,去坡后找到一堆昨夜烧剩的灰,把手在灰里按了一下。
灰很细,很轻,像许多死掉的火在他的掌纹里找归宿。
他把灰装入布袋,袋边打了一个结。结的形状像老兵系在他腕上的那道旧结。他收拾停当,天光更亮一寸。
他回到火边,青甲小将没坐,站着,翻着一本薄薄的簿册。簿册封皮简单,用牛皮绳穿着。他在簿上写了几笔,把簿递来:“你要的名字,写在这。”
郭嘉接过,蘸墨,写了两个字:李四。字不漂亮,落下去很稳。他写完,按了指印。指头的纹理印在纸上,像一小团火。
青甲小将把簿册合上,抬手敬了一礼:“替你谢他。”
郭嘉只点头。他不说“请”。他把“请”留给需要跪下的时候。他现在要站着。
半个时辰后,青州来的书吏到了。人不高,瘦,脸白,行礼很直。
他递给郭嘉一张半张的竹简,竹简上只刻了一个字:药。下方是两个细孔,代表“今日有效”。他和气道:“孟将的意思,一字不差。你在营里行走,若要借人借物,先说‘药’,再报你名,再出片。出片,不出脸。”
“明白。”郭嘉把竹简扣在铜片上,两物一撞,出很轻的一声。
他对书吏道,“借你三样小物。粗麻十扎,湿草席五张,旧木板四块。我要做一处‘响板样子’,让人亲眼见‘响’。”
书吏愣了愣,随即笑:“要人服,得给人看。你这手,自家打自己的脸,把脸打得干净了,才敢上人前。”他一挥手,把人带来,“拿去。你要的灰,自己抬,别叫我们按例。”
“该我抬。”郭嘉把袖子往上挽,腕上那道旧结的印子被汗水一鼓,颜色深了一丝。
他跟着书吏往病卒营去,半途换了两次道,每一处转脚的地方,他都用脚尖在泥里戳一戳,把泥的硬软记在心里。
病卒营在风口,帐低,地湿,气味重。他没有皱眉。
他让人把旧板和湿席抬到一条沟口,板压在席上,席下垫草,再往上泼一点点水。水一进木缝,木便开始饮气。饮的第一口不响,第二口开始轻晃,第三口碰到风,就“吱呀”。
他叫人先别管。旁边再铺一处“改好”的:板起一寸,底下换枯草与碎石,外加一握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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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一来,第一块“吱呀”,第二块没声。围拢来的人一听,脸上立刻就有变化——不是夸,是交心。你把他们的脸从要响的地方搬走,他们自然愿意把脸往你手里挪一点。
他又按“禁香三日”的法在营口挂了木牌。木牌不是命令贴词,是算账:一炷香三钱,一日三炷,三日十炷,三十钱。如果把这三十钱换碎草与碎石,能省三处“响板”。一群本看不起病卒营的军官看了牌,笑了一下。有个年轻的都伯冷声道:“你叫我不香?”
“我叫你省脸。”郭嘉道,“脸响一次,要喝几碗酒才能压回去?”
都伯撇嘴,没再说。他把牌看完,扯下一角,塞进怀里。那角在他胸前露出半指宽,看起来像很笨的护符。笨,说明他信了一点。
忙完这些,他让人挖一小坑,葬那老兵。
他不搭彩绸,不烧纸,只用灰在坑边画一条细线。线画完,他站了很久,直到风把灰线吹得浅去。他这才开口,声音极低:“李四。渡一人。脸记在你名下。”
簿册当晚就到了病卒营。书吏把“李四”两个字按在第一行,把“按绳”写在“事迹”一栏。郭嘉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却把心里的一个结从“活”移到“生”的那一侧。他知道那团火在长。
午后,孟将的“半张调令”便给他开了道。
他挑出的一百五十人里,半数是病卒,半数是押运里挑的硬手。他把人分成三组:一组“灰”,一组“灯”,一组“板”。“灰”学路,“灯”学手,“板”学耳。没说人名,只叫人做事。一天下来,原本懒散的几个老卒反倒走在了前头,因为他们懂什么叫“响一次就丢脸”,懂脸的珍贵。
他为他们每人系了一道旧结,结不漂亮,却稳。那稳就像把心里的大火披了一层湿布,不至于一口气把木头烧焦。
夜里,他留在营口。风把火吹低。“天道”的刀从脑后退出来一点,又从侧面擦过去。他闭上眼,舌根抵住牙后,把疼压回去。
他知道这不止是排斥,也是他在把自己的寿命拆着花。拆得越细,花得越久。他要活,活成“药”能用的那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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