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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的孽龙拢着鳞伏在他身后,像在泥里睡。他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把龙请到身边,就是让危险看得见。看得见,才好收线。
“奉孝。”荀彧在暗处唤他,“你说,这位是不是那位?”
郭嘉没有答。他抬起手,食指与中指在掌心比了一下距离,像是在比两道线之间隔了多少个呼吸。过了一会儿,他才道:“名与位,在明日的第一口粥里。若他接,是他;若他推,是人。今日,只当他是人。”
荀彧“嗯”了一声。这个“嗯”里,有一点轻轻的服。
三更将至,远处突然有一抹火丝在泥边挑起,像要把黑翻成红。夏侯惇刚要催马,郭嘉压掌:“不动。看。”
火丝挑了一息,忽然被泥吞。泥面翻开一层薄皮。
黑鳞的笑声在远处飘,“曹公救了谁?把谁从泥里拉出来,就把谁放在我刀下。”
话音未落,北坡忽然传来“嗡”的一声。不是鼓,是竹。
张辽白日折的那截红漆旧竹被他插在坡顶,风一过,竹节声,像谷内冷风。黑鳞的笑顿了顿,像是被风撞了一下。
“风能救人。”郭嘉轻声,“风也能杀人心。”
荀彧袖里的铃舌仍塞着绵。他抬头看着黑里那一抹沉亮,忽然想,若明日这位愿以“人”的礼接粥,他就再也不会怀疑奉孝这句“先安人再安名”。
这念头刚起,远处忽地轻响一记铃。不是城中之铃,是夜野之铃,像有人在另一边的黑里给他回了一个“懂”。
郭嘉微微一笑,知道那是鸩第三夜的铃。两处铃声隔着泥与风,彼此不识,却在一线之上搭了桥。
“睡吧。”他对荀彧说。
“你呢?”
“我看一会儿泥。”
他看泥,不看人。因为今夜的泥里藏着两样东西,一样叫“天子之踪”,一样叫“泥潭恶龙”。
他必须让前者安在岸上,让后者留在泥里。此后很长一段时日,他要把泥里的龙一点点牵出,牵到阵里,牵到法里,再牵到天下人的日常里,让它化成水,化成路,化成灯下的一点暖。
黎明前的风最冷。祠前那方栅格地面被霜抹出一层白。书屋的门半敞,炭盆的火星像一群小红虫。曹操端来第一碗粥,碗里只放了一撮葱。
门内有人起身。他接过碗时,袖子退了一寸,露出腕上的青绶。绶边磨损严重,绣线抽丝,像路边的草。
他没有推辞。他端着碗,微微作揖:“谢。”只一字。字很轻,落下时却稳,不飘不浮。
曹操没有回礼,只把第二碗递给门外的老兵,再把第三碗递给祠角缩着的孩子。风从人群里绕过,绕开了那只青绶的腕。
荀彧在一旁,低低吐出一口气。他把袖里的铃收得更紧了些。
郭嘉远远看着,眼里一瞬的锐意被风吹淡。他轻声道:“好。人先安了。”
典韦站在门外,手按着盾。
张辽的“直行”百人把栅格再压紧一层,夏侯惇去北坡巡了一圈,带回两串潮湿的铃,铃不响。他们都不言,像在等一个名字,又像在等太阳。
太阳终于从残垣后冒出半边,光被洛水的雾一挡,变得柔。
郭嘉回头看了看泥潭。泥面平了一些,黑光退了一线。那条恶龙今晚不会再翻身,但它会记住被按下一次的屈辱。它会在别的地方挣扎,在别的夜里鼓浪。他知道,他要跟它缠很久。
“奉孝。”曹操走来,嗓音哑却快,“你说‘先安人再安名’,孤听。下一步——”
“换场。”郭嘉道,“把泥带回兖州,别在泥里谈名。在兖州的法与门里谈。今夜所救之人,明日只是一位‘病者’。等他愿意走,我们再为他准备‘车’。不是凤舆,是车。轮要宽,路要直。”
曹操沉默半晌,笑了笑,笑意淡而直:“好。孤给你路。”
“我给你桥。”郭嘉回。
他们相视而笑,笑里都很累。
荀彧在一旁看着,心里那根紧了很久的弦松了一丝,又被他自己悄悄拉回去。他知道,今天只是开始。天子之踪未明,泥潭恶龙未死,兖州之门才立起第一根骨。
祠门内,那只端粥的手终于放下碗。指尖在碗沿轻轻一转,像在摸一件旧瓷。
他将碗还到曹操手上,抬眼,视线在郭嘉身上停了一瞬,又移开。没有名,没有位,只有一声更轻的“谢”。
风把这声谢吹开,吹进枯草,吹过泥潭,吹过残郭,吹到了西便门的白榜。
榜侧那柄细薄的刀随风轻轻起落,像在记一个夜里生过的决定。
——铃声所至,刀不越线。
钩子(段尾):北麓栈道尽头,黑鳞掸去脸上的泥,举起最后一枚铜铃放在耳畔,露出牙齿笑。
他身后,是一条向南的暗渠,渠壁上刻着旧时的“洛”字。
他把铃缓缓捏扁,低声道:“泥里不养龙,龙自养泥。咱们,宛城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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