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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气尚湿,帅帐里只亮着一盏镜灯。
灯不罩,光洗过沙盘,把沟渠与驿道的细纹照得像是一层藏在皮下的暗脉。
卫峥端着昨夜未尽的姜汤,心口还留着“盐与票”的火意,像是在奔跑后突然站住,喘息尚快,脚却已经稳了。
他把第二个锦囊的账目复核一遍:盐引回、马票入、贴水与折兑,诸条相反相成。
荀彧昨夜写下的“昼三刻清一次、夜封仓”还摆在案侧,印泥未全干,赭印旁的“安”字收笔顿重,像把风从纸上按住。
郭嘉临别前说了一句“明日,学;后日,法”,卫峥记得清楚——“先以工,后以市,再以学,末以法”。他本以为“学”是学舍、学工与学账,是把“稳”教进人的手眼里;可当第三只锦囊放到他掌心,他才知道,“学”的第一课,是教敌人。
锦囊不大,紫色,绣一枚短而稳的“安”。封口仍是“王师封签”。他深吸一口气,解开系绳,抽出内页。纸上一句,干净到近乎残忍:
——“将我军最新的粮草运输路线图,‘不经意地’,泄露给陈二。”
卫峥指尖一冷,姜汤的暖意被这六个字从指缝里抽走。他愣了有半息,喉咙里“嗯”了一声,又像咽了回去。
他抬头,镜灯的光正照在沙盘的“南里仓—许南驿—枯井路—桩梁渡—西堤门”这条线上,那条线像一缕细盐,薄薄地伏在黄沙之上。
“子明?”荀彧自帐外入,衣角带着潮意。他只看了卫峥的脸色,便没有多问,径自去点灯芯。火根一收一放,灯意更稳。
“文若……”卫峥把纸递过去,声音不自觉地低下去,“为何此时,自曝其短?”
荀彧把纸一放,眸光淡下:“此‘短’,或非短,或为钩。”他给自己倒了半盏姜汤,“奉孝在等你去问。去吧。”
——
郭嘉在庙桥心的阴影处。石缝里有盐星,薄薄一闪,又沉下去。他今日没披厚裘,风一过,袖口微起。
卫峥行至桥侧,忍不住便问:“先生,这一招……太险了。”
郭嘉转身,看了看他,又看向桥心的“正逆之界”,才道:“险吗?——险给谁看。”他指指桥石,“‘以工’稳心,‘以市’稳手,第三步,是‘学眼’。要让他们学会看,看见一个完美的‘破绽’,然而这‘破绽’只通往我们想让他们走的地方。”
“可陈二……”卫峥想起那位在徐州暗门后立棋的男人,眉心紧。
郭嘉轻轻咳了一声,把那点腥甜压下去:“所以要‘不经意地’。我们要让他确定,这不是给他的。不是‘请帖’,是偷来的‘残卷’。残卷要真,纸要真,印要真,连‘错’也要真。最完美的猎物,需要用最完美的‘破绽’,去亲自邀请。”他说到最后一句时,声音极轻,像怕惊到桥缝里的那粒盐星。
卫峥怔住。片刻,他直起身,抱拳:“属下请命。”
“先备‘真’。”郭嘉抬手,指向南里仓,“‘夜清册’与‘午清册’两本都立起来,盐米比定住,丝票昼清、夜封。每张票背刻盐星三粒,‘品’字三孔不动,‘安’不直。随后,天蚕入印,金线微纹进‘安印’,纸筋里藏盐星,指腹过处微涩。路线图按三版起样,版别微差,各有一处‘必救之仓’与‘必经之桥’错位半寸。三版各自入不同的‘路’,南门驿枕、‘云来’账册、‘白帛记’茶案,各放一条。”
卫峥心口一震:“……‘金丝入安’,三版微差,盐星三粒。先生要做‘三门试’?”
“做‘学’。”郭嘉的眼里有一线笑,“学谁偷,学谁看,学谁会为一个‘半寸’而动兵。南门驿的枕,昨夜换过吧?”
“昨日换,前夜亦换。”卫峥明白过来,指尖麻。
“云来楼借灯,不借罩。让他们自己罩。”郭嘉淡淡道,“陆掌那边,今夜要输一局——输在他一直赢的地方。赌的是短账,输的是懒账。把‘快’的人请到灯下,让他看见‘慢’的甜头,再把这口‘甜’递给陈二。”
“白帛记……”卫峥喃喃。
“嗯,输给‘白帛记’。”郭嘉转身往桥心走了两步,脚步由一到四,又由四回一。他像在踏一个看不见的鼓点。
“文若会在庙中加一纸‘市令·影照法’,夜清昼照;张辽以墙作灯,逼影入井字心;典韦用链量‘柜与柜之间的度’,挪近一步,先搬人,再搬柜。‘法’不立怒,先立度。你把‘术’落到底,剩下的,我与他们补‘道’。”
“喏。”卫峥抱拳。
——
(暗影视觉·鸩)
夜半之后,云来楼的灯抽了一半,罩仍在,我让人把罩挪高了一寸。
灯光穿过酒气,白得像盐粒。陆稷在对面,把旧骰在手心来回滚,他的指背有盐粉。那粉在灯下出一点平稳的光。他懂我们要借灯,不借罩。他懂,他今夜要输给“白帛记”。
“陆掌,”我说,“你几时在南门驿换过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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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前夜也换过。”他把食指在耳后挠了一下,挠下一点粉,“你们是来借灯的?”
“借灯,不借罩。”我把话重复一遍,“灯借出来,罩子还你们自己。”他看了我一眼,笑了,我把一张空白丝票摊在案上,按下“安印”。
那尾短短的鱼在纸心停住,鱼尾里藏着细细的金线。陆稷没伸手去摸,只用眼睛记下这条“慢”的纹理。“今夜你要输一局,”我低声,“输在你一直赢的地方。把你手上的‘快’,输给‘白帛记’。”
“好。”他笑起来,像一支新削的笔。他把骰盅推开,换了一摞账册。账册上原封不动留下两处“懒账”,一处是“枯井路”的草料,一处是“桩梁渡”的木工。
他不收,也不补。他知道有人会来贴——有人最爱替别人补“懒账”。等他们贴了,这两处账就成了“他们的路”。
赌桌很安静,只有铜衡的轻响。“白帛记”的掌柜斜坐在二门,看似不看,实则每翻一页账,眼角就会动一动。他们的眼,会先爱上“快”。
我让镜灯照着这份“快”,让它更亮一点——只亮一点,亮过盐灯,却不刺眼。亮得像“捷径”。
酒过二巡,“白帛记”的账童终于忍不住出手,替陆稷把“枯井路”的草料补了一笔。他们出手素快,像刀在水面划过,不留痕。
我装作没看见,起身去二楼廊角换了一张枕芯。枕套不换,内芯换,把三版路线图的“甲本”塞进去。枕头会传话,比舌头稳。
出门时,南门驿的更鼓正敲到第三下。我提灯走过廊子,冷风把灯芯吹短了一分。我把罩再挪低些。路上,石牙从阴影里钻出来,手里的刀不亮,他看我腰间的安印,眼神有一线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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