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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访?”谷子道差点跳起来,铜铃叮当作响,“那胖子刚走,现在去不是摆明告诉他们我们怀疑?”
“正因为如此,才要主动登门。”王十三拾起玉佩,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庆有梁急着破财消灾,说明他们投鼠忌器。若我们以礼相待,既能探清虚实,又能让对方摸不透深浅。”
薛沉水微微颔,银饰在鬓边轻晃:“王公子说得有理。只是这庆有周深居简出,连县令都见不着,如何求见?”
谷子道眼珠一转,突然凑到薛沉水身边:“直接去,咱们来一招打草惊蛇。”
半上午,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停在庆家大宅门前。朱漆大门足有两丈高,门前石狮子怒目圆睁,八个佩刀护卫分立两侧。谷子道身着织金锦袍,摇着折扇走下马车,身后跟着王十三与薛沉水。姜大川则隐在街角茶楼,铁钩藏在大氅之下随时准备应对突状况。
谷子道摸出一锭银子,递给守门的壮汉:“劳烦通传庆大善人,扬州商人求见,想谈一笔三千匹绸缎的生意。”
壮汉接过银子,目光在王十三腰间若隐若现的刀柄上停留许久,才转身进了侧门。片刻后,门内传来环佩叮当声,庆有梁带着四个仆役疾步而出。他望见王十三腰间若隐若现的刀柄,突然惊愕地后退半步:“竟是诸位大侠!”话音未落又猛地拱手,锦缎袖口扫落肩头雪沫,“早上赔礼时,有梁只当几位是行侠仗义的大侠,不想竟是扬州来的贵客!”
他慌忙侧身让门,银线绣的暗纹在衣摆间翻涌:“快请快请!大哥听闻绸缎生意的事,早就在前厅备了热茶,大侠们如此厚爱,定是我庆家高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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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有梁引众人穿过九曲回廊,廊外积雪压弯了修竹,竹影在雕花窗棂上晃动如鬼面。前厅内鎏金香炉燃着上好的龙涎香,与庆有周补丁长衫上的墨味混在一起,生出股说不出的诡异。
“几位贵客远道而来,快请上座。”庆有梁亲自掀开紫檀木茶海,银壶嘴吐出的热气裹着茶香漫开,“大哥今早还念叨,说扬州商人最是豪爽,倒让我想起去年江南水灾时,庆某对扬州商人素来敬佩有加,这三千匹绸缎的生意——”他话头顿住,目光在王十三腰间新刀上转了圈,“不知贵客想如何交割?是先付三成定金,还是由庆家派船送货?”
谷子道摇着折扇往罗汉床上一靠,扇骨敲在雕花木栏上出脆响:“交割好说,只是我等初来襄垣,听说贵府与董家是世交?那董家老爷子做的草药生意,可是名满江南呢。”他故意将“世交”二字咬得极重,眼角余光瞥见庆有梁端茶的手微不可察地抖了下,溅出的茶水在锦袍上洇出暗痕。
“哎哎,贵客莫急!”庆有梁突然拔高声音,慌忙将茶盏推到众人面前,锦袍上的金线晃得人眼晕,“说起绸缎,潞绸、杭缎、蜀锦并称‘三大名绸’,可我庆家的潞绸——”他指尖重重叩了叩紫檀木茶海,“用的是上党千年桑林的蚕茧,染坊里的老师傅都是祖传手艺,去年还得了太原府的贡品文书!这料子做冬衣,能抵三床棉被。”
王十三指尖摩挲着茶盏边缘,慢悠悠道:“庆家这潞绸声名在外,只是不知贵府与董家这般紧邻,可有生意上的照拂?上月十五董家三郎夜访贵府到子时,可是在谈药材生意?”
“贵客看这料子!”庆有梁猛地扯开袖摆,露出内里暗纹锦缎,“你瞧这‘卍’字底纹,是用九枚缎的织法,寻常作坊三年都学不会!再说这色泽——”他突然起身,从博古架上捧下一卷绸缎,“我这潞绸,漂洗时得用玉泉山的活水,晒缎时要选三九天的日头。”
谷子道折扇“啪”地展开,挡住半张脸:“可坊间都说,董家三郎那晚是来求庆家老爷子指点生意经的?药材与绸缎行当不同,能有什么可指点的?”
庆有梁的笑容僵在脸上,转瞬又堆起笑来:“王公子说笑了!那晚三郎是来……是来买绸缎给他老娘!”他慌忙将绸缎往王十三面前送,锦缎边缘的流苏扫过茶盏,“您看这杭缎的水波纹,纹路线条比西湖春水还柔;还有这蜀锦的八达晕纹样,每寸都要换十二次梭子。庆家库房里囤了整整十间房,从湖州花缎到金陵云锦,要什么有什么。”
薛沉水握着银鞭的手缓缓收紧,鞭梢在袖中划出圆弧:“庆二老爷对绸缎如此上心,倒像是怕我们不买?莫非这生意里藏着什么玄机?”
“这哪能呢!”庆有梁额头渗出细汗,伸手去够鎏金香炉旁的茶罐,“只是生意归生意,董家那点草药买卖,哪值得贵客挂心?您看这潞绸的经纬密度,一寸足有九十八根丝线,比江南贡缎还多十二根!摸上去比婴儿皮肤还细,裁剪时连剪刀都得先过油。”他越说越快,手指在绸缎上飞快划过,“前几日有个波斯商人出双倍价钱,我都没卖!就等着贵客这样识货的主。”
王十三凝视着庆有梁不停捻动的食指,忽然现他袖口内侧沾着点暗褐色粉末:“庆二老爷袖口这粉末,倒像是‘醉心草’的残渣——那可是调配迷药的主材。董家做草药生意,难道还供应这些?”
庆有梁手一抖,茶罐险些落地:“贵客说笑了!这是染坊里的茜草粉末,潞绸染朱红色时少不了它。”他连忙将袖口掖进袖摆,“说回绸缎!我这还有卷杭州的‘雨丝锦’,上面的云水纹是拿金线和银线交替织的,在月光下能泛出虹彩——”
庆有梁正踩着板凳往博古架顶层塞绸缎时,屏风后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像破风箱在雪夜里拉锯。他慌忙跳下来,只见兄长庆有周由儿子庆厚植半扶半架着走出,玄色大袍在他肩头晃荡,仿佛挂在枯竹上的空布袋,唯有领口的盘扣系得一丝不苟,暗纹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光。
“大哥您怎么出来了!”庆有梁伸手去扶,触到他小臂瘦得只剩骨头,“方才大夫还说您需静养,这雪天寒气重……”庆有周摆了摆手,枯瘦的手指指向厅外压弯了腰的修竹:“老二,城西粥棚前日塌顶的事,可安排妥了?”他每说一个字,胸口都剧烈起伏,喉间带着痰鸣般的异响。
庆有梁扶他在暖炉边坐下,铜炉里的炭火烧得正旺,却暖不透他身上那股药味混着寒气的气息。“棚顶已请了李木匠带着徒弟修,”庆有梁从旁边取了条半旧的狐裘披风想给他披上,却被轻轻推开,“我备了二十匹粗麻布,又让账房支了五石麸面,下午你亲自送去。城外张屠户家的小儿子,昨儿冻掉了半个脚趾……”
庆有周盯着炭炉里爆响的火星,忽然咳得伏在膝头,庆厚植慌忙递过帕子,只见帕角沾着几点暗褐色血沫。“该多备些驱寒的姜汤,”他喘匀了气才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让厚植去药铺抓三十斤干姜,再兑些麻黄——我记得库房还有去年收的陈艾,掺在粥里能去湿。”他说话时,左手无意识地按在后腰,那里渗着淡淡药渍,是陈年旧伤在阴雪天作的征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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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子道摇着洒金折扇从旁踱来,:“庆大善人真是病中犹记苍生,昨天在下路过南街,还见贵府铺子支着三口大锅施粥,连熬粥的柴火都是从自家柴房搬的。”庆有周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血色,不知是羞赧还是咳的:“不过是些粗茶淡饭,让谷掌柜见笑了。”他指了指博古架最底层的木柜,“那里还有百来匹青粗布,本是给京中养生堂备的,如今先取五十匹出来,让针线铺的婆子们赶制棉衣,要多加棉絮——我昨日让厚植拆了五床旧棉被,棉絮虽旧,混着麻布也能挡风寒。”
庆厚植垂着手站在父亲身侧,青布褂子袖口磨出毛边,隐约可见下面渗着暗红的绷带。“爹今早天不亮就起来,”他低声道,“说担心流民夜里没火烤,让账房支了二十两银子去买炭,又怕炭商哄抬物价,非要亲自去炭场盯着过秤……”庆有周打断儿子的话,咳着摆手:“你这孩子,说这些做什么。”
谷子道收了折扇,对着庆有周深深一揖:“在下曾闻庆大先生开仓放粮时,亲自守在粥棚三天三夜,如今看来果然名不虚传。方才在下路过药市,还见贵府管事在高价收干姜,掌柜的说从未见过如此急切的买主。”庆有周闻言苦笑,指了指自己胸口:“我这病秧子常年泡在药罐里,倒让大家见笑了。只是想着城外那些冻得抖的百姓,哪里还顾得上自己。”他说话时,喉结剧烈滚动,像是强忍着咳意,额角渗出的汗珠在烛光下闪着微光,与鬓角的白粘在一起。
谷子道收了折扇轻敲掌心,目光越过庆有周肩头看向王十三。此刻王十三正盯着博古架上那匹水波纹潞绸,指节无意识摩挲着腰间刀柄。
“庆大善人还是回房歇着吧,”王十三忽然转身,声音沉得像落了雪的古井,“这生意我先放下五百两定金。”他推了推放在桌上的布袋,“下月劳烦您备三千匹潞绸——启程时付一半货款,到了地方再结清尾款。”
庆有周咳着扶住桌沿,枯瘦的手指在银袋上顿了顿:“王掌柜放心,庆某……”话未说完又咳出两口血,庆厚植慌忙递过参片,他却推开儿子的手,眼里亮着异样的光,“一言为定!”王十三盯着他领口新渗的血渍,喉结滚动了下,终究没再说什么,只对庆有梁拱手:“叨扰了。”
风雪卷着三人走出庆家大门时,谷子道突然拽住王十三的袖子:“这庆大善人看着倒像个好人,只是那庆有梁……”他想起方才庆有梁接过银袋时,指尖在袋口金线处多捻了两捻,“您瞧他接定金时那眼神,倒像盯着块肥肉。”
王十三望着庆家紧闭的朱漆大门,门环上的积雪被风吹得簌簌落。“你之前不是说,连知县都没见过庆有周?”他拔出腰间短刀刮着靴底的泥,“咱们两个外地布商,倒被请进内厅见了家主,不觉得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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