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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燮元看着皇帝,忽然觉得陌生。君臣相宜的场景尤自历历在目,《论语八佾》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
他原本还以为自己可以与皇帝共创一番君臣佳话,没想到还是走到了受到猜忌的这一步。朱燮元忽然觉得自己是真的老了,老了大概就应该致仕归乡,含饴弄孙了吧。
“陛下,臣有罪!”朱燮元低声道。
朱由检咬咬牙,继续说道:“我现在是要弄清楚这件事情,您老人家别在这里跟我打马虎眼,我现在不想追究你的责任!”
“如臣所言,这只是一次误会,亦未曾酿成大祸,陛下过虑了!”朱燮元看着皇帝的眼睛,坦然道。
朱由检缓缓挪开视线,伸手将朱燮元放凉的、以及他自己从始至终都没有喝上一口的茶水倒掉,再斟上新的。
朱燮元看着皇帝的举动,有些不解:皇帝这样做,难道是不好意思认错,想以新茶代替旧茶,以示此事翻篇吗?
朱由检端起自己的茶杯一饮而尽,然后开口说道:“朕是相信你的,但有没有可能,你和朕都被下面的人骗了?欺上瞒下之事,不可不察。”
老头不确定现在皇帝说的是不是真话,但他问心无愧,他也不觉得有什么欺上瞒下的事情。但他需要安抚皇帝的焦躁与不安,而非跟皇帝辩经。
他于是点了点头,说道:“陛下言之有理,臣回去以后定然彻查此事,给陛下一个交代。”
这并不是朱由检想要的答案,他还是有些微微失望。按照他的想法,朝廷的官员应该是觉得:
秦良玉和她麾下的白杆兵现在是皇帝的铁杆,不是皇帝的私军胜似皇帝的私军,总之就不是朝廷的军队。既然这样,朝廷凭什么出钱替皇帝养兵呢?
至于朱燮元说的“以为皇帝另有安排”,那或许确实有这方面的考量,但从始至终冷眼旁观,更多的是幸灾乐祸吧:想要私军,就得皇帝用自己的内帑养着。
按照皇帝那夸张的养法,几千亲军的开支相当于普通军队数万大军的军饷了,一年百万两可能都打不住。
皇帝又大肆采购粮食,时不时用内帑的钱贿赂文武大臣,还有内廷的几千人需要养活,哪来那么多的钱霍霍?从程序上讲,他们不给白杆兵发军饷是正确的,皇帝不问,他们不说,那也没毛病。
但程序合法未必合理,他们没办法正面对抗皇帝,暗搓搓使小手段不也很正常吗?毕竟剥夺皇帝的兵权,就是从财权开始的。皇帝养不活这几千大军,到时候自然会服软。
以上都是朱由检的猜测,他觉得这样才是合理的。他向朱燮元分享了自己的想法,老头听了以后,一时哑然。
难怪皇帝喊他到这个偏僻的地方谈话,连常在身边的王承恩都给支走了,这谈论的尺度那是一点都不讲究啊!
朱燮元不知道摊上这样的皇帝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说他单纯吧,他又能把朝廷百官想的那么坏;说他心思深沉吧,又把这样敏感的事情当着大臣的面说出来。君臣猜忌这样的事情,是可以拿到明面上来说的吗?
朱由检也是没办法,他既不想大开杀戒,凭借着掌握的军队维持恐怖统治,也不想当个傻白甜,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最后死得不明不白。
朱燮元也犯难了,他一时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劝说皇帝,其实他也不是真就百分百信任自己的同僚了,毕竟他刚刚还预设了皇帝的身亡。
但他只是个打仗的,又不是查案的,他也和皇帝一样,不知道敌人在哪。朱燮元一直想往外跑,就是如此了:他人生的大部分时候都在外放做官,在京城没有什么根基,京城水深,他也不想来趟这趟浑水。
最后的最后,他们也没聊出个所以然来,老头只能劝他别多想,放宽心,要有高祖之风。可是刘邦最后放过韩信了吗?
敌人在暗处,藏在锅碗瓢盆之中,就像是病毒和癌细胞一样,隐藏在正常的人体组织细胞之中,想要将他们一个个都揪出来,几乎做不到。
但如果开启大清洗,又不知道有多少人会被误杀,朱由检并非是这样残暴的人,他感受到了斯大林同志的孤独与痛苦。
帝王自称孤家寡人,从未有人逃离这样的宿命,难道他终究还是逃脱不了皇帝位对人的异化吗?
巧合,哪有那么多的巧合?京师二十万座民房,为什么偏偏毕自严的屋子就失火呢?为什么偏偏在他主持变法的时候失火呢?
安全需求是人的第一需求,有时候朱由检是真的想撂挑子不干了:怎么别家穿越者,什么贪官、刺客、汉奸一逮一个准,而他的敌人在哪都不知道!
有时候他也会怀疑是自己精神出了问题,得了被迫害妄想症,但鄙视阴谋论的人往往会被现实打脸。
命只有一条,朱由检不能用自己的死去证明确实有刁民要害朕,只能把一切危险斩断在发生之前。善战者无赫赫之功,这样的人总是很难让人去理解的。
雨渐渐停了,窗外的海棠树上站了一对珠颈斑鸠,“咕咕咕”地叫唤着。
这玩意看起来很像灰色的鸽子,朱由检目光在这株很可能是在永乐年间就种下的老海棠树的树枝上来回巡梭着:
这鸟看着脑子比鸽子小一些,眼神挺聪明的,就是不太喜欢筑巢,总是把鸟蛋产在树杈上。
朱燮元见皇帝如此,也明白自己是时候告辞了。他起身的时候,才发现,官袍下的里衣都已经被汗水浸湿,黏在背上了。
老头来时孤身一人,连个引路的太监都没有,回去的时候,皇帝亲自相送,一直送到乾清门前方才驻足。
朱由检倚在门框上,目送着老头有些伛偻的背影拉长,再拉远。在乾清门附近站岗的白杆卫最多,他们行礼以后,绷着个脸,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
“行了,别装了,刚才远远的朕就听见你们躲在门檐下闲话,聊什么呢!”朱由检没好气地问道。
娶了汉人媳妇,在京师呆了几年,这些土家族出身的白杆兵们已经全部学会说汉语了,以前他们只会听。
面对皇帝发问,他们有些汗流浃背,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他们之中的哨长脖子一横,说道:“启禀陛下,刚刚俺们在聊陛下和咱们指挥使的……的……”
“的什么的,快说!”朱由检听他们说话都尿急了。
“俺们说陛下和咱们将军的媳妇都好生彪悍,这样的婆娘都敢往家里娶,陛下真乃千古第一神勇无二!”哨长闭着眼睛说完,腿一软,“扑通”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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