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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的日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蛮横地悬在赵家集灰蒙蒙的天顶。没有风,一丝也没有。空气粘稠得如同熬过头的糖浆,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喘息的生灵身上,吸一口,肺腑里都像塞满了滚烫的棉絮。
村西头的灰白沙荒地,早已不复初开时的喧嚣。十把黝黑的铁锄依旧在起落,只是那沉闷的撞击声,显得异常滞涩、粘腻。锄刃劈开的不再是冻土,而是被烈日晒得白、表层板结、内里却透着一股诡异潮气的盐碱土块。翻起的土坷垃不再是干燥的粉末,而是带着一种沉重的、吸饱了水汽的深褐色,粘在锄板上,甩都甩不干净。
“邪门了这天!”快嘴刘啐了一口带着泥腥味儿的唾沫,枯槁的脸上汗水和泥浆混成一道道沟壑,她拄着刻有“刘氏”的锄头,大口喘着粗气,破袄的前襟湿透了贴在嶙峋的骨架上,“热得人昏!这土…这土也怪!看着干得冒烟,刨下去怎么死沉死沉的?粘锄头!”
张寡妇也停了手,浑浊的眼睛里满是疲惫和困惑。她枯槁的手抹了把脸上的汗,那汗珠落在脚下刚刨开的土面上,竟没有立刻渗下去,而是像水银珠子般,在灰白的土表滚了滚,留下一个短暂湿痕,才极其缓慢地、艰难地被吸收。这绝不是正常的干旱!“是不对劲…往年这时候…土早该干得脆了…这倒好,闷罐子似的…”
其他妇人也都累得够呛,汗如雨下,浸透了本就破旧的衣衫。她们看着脚下这片被自己一锄一锄翻开的土地,那深褐色的新土在毒辣的日头下蒸腾起一股若有若无的、带着浓重土腥和淡淡咸腥的水汽,心里莫名地有些慌。这地…像是捂着一场大病,在无声地烧。
赵小满握着那把“女户专用”的主锄,深陷的眼窝里没有汗水,只有一片沉凝的冰湖。但她枯槁的身体,却比其他人承受着更清晰、更猛烈的冲击!
额心那道沉寂的根须印记,此刻如同被投入滚油!一股难以言喻的、狂暴而紊乱的“地气”,正通过她深扎于这片土地的意念根须,如同失控的洪流,狠狠冲击着她的意识!
那不是干渴的焦灼!
而是…过载的、濒临崩溃的——湿闷!
她能清晰地“感知”到脚下这片灰白沙荒地的“脉动”。大地深处,那些原本沉寂、驳杂、需要她费力沟通引导的“地力”,此刻如同烧开了锅的沸水,疯狂地翻腾、鼓胀!无形的“水汽”被某种巨大的、来自更高层面的力量强行挤压、灌注,在地底深处纵横交错的盐碱板结缝隙中左冲右突,寻找着宣泄的出口!土层深处那些相对松软、被她们开垦过的区域,此刻像吸饱了水的巨大海绵,沉重得令人窒息!而地表那层被烈日晒硬的盐碱壳,则如同一口密不透风的铁锅,死死捂住了这锅即将沸腾的“地气”!
更让她心惊的是,通过锄柄内那流淌着淡青光脉的柞木,那股源自大地的温润厚重力量,此刻也变得异常粘滞、沉重,甚至隐隐透出一股…失控的燥热!仿佛这锄头也感受到了大地的“高烧”,变得焦躁不安。
“呼…吸…”
赵小满强迫自己调整着呼吸,每一次吸气,都感觉吸入了滚烫沉重的铅块,肺腑深处的灼痛感被这异常的湿闷无限放大。她枯槁的手背,那几道蔓延的淡青色根须状印记,此刻如同被无形力量拉扯的琴弦,绷紧到了极致,传递着大地深处那令人窒息的、濒临爆裂的压迫感!
她深陷的眼窝猛地抬起,望向天际。
西边的天空,不知何时,堆积起了厚重的、铅灰色的云层。那云层低得可怕,沉甸甸地压在远处光秃秃的黄土塬顶,边缘被毒辣的日头镶上了一层刺目的、不祥的金边。没有风,云层如同凝固的、巨大的铅块,纹丝不动。天地间一片死寂,连平日里聒噪的鸟雀虫鸣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令人心头毛的、沉重的寂静。
黑云压城城欲摧!
一股源自血脉深处的、对天地之威的原始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每一个人的心脏!
快嘴刘顺着赵小满的目光望去,枯槁的脸瞬间煞白,尖利的嗓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我的老天爷…那…那是什么云?看着…看着要塌下来似的!”
张寡妇浑浊的眼睛也死死盯着西天那堵铅灰色的巨墙,布满沟壑的脸上肌肉抽搐,枯槁的手下意识地攥紧了锄柄,声音干涩嘶哑:“…要…要变天了…大…大雨?”
“大雨?!”其他妇人闻言,脸上瞬间血色尽褪,惊恐地看向脚下那片刚刚翻垦出来、还散着浓重土腥气的深褐色新土!她们都是和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农妇,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刚开垦的生荒地,土质松软,尚未形成稳固的团粒结构!若是平常的小雨,那是甘霖。但若是…眼前这天象预示的那种瓢泼暴雨…那将是灭顶之灾!
狂暴的雨水会像铁锤一样砸在松软的新土上,瞬间将她们辛辛苦苦刨开的土地砸成泥浆!然后,泥浆会裹挟着刚刚被翻起、尚未分解的盐碱土块,如同溃堤的洪流,疯狂地冲刷、流失!什么种子,什么希望,都会被这股泥石流冲得干干净净!她们这些天用血汗换来的开荒成果,将在一场暴雨中化为乌有!甚至,连荆棘圈内那片好不容易养起来的“神田”和翠绿的苜蓿草甸,都可能被泥水倒灌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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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所有妇人!
“完了…全完了…”一个年岁稍长的陈氏妇人腿一软,瘫坐在滚烫的土坷垃上,浑浊的眼泪无声地流下。
“老天爷啊!你不开眼啊!刚有点盼头…”另一个孙氏妇人捶打着地面,出悲怆的哭嚎。
快嘴刘也失了方寸,枯槁的脸上是巨大的恐慌,尖声道:“怎么办?跑?往哪跑?窑洞也挡不住这么大的雨吧?咱们的地…咱们的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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