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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你抓来,可不是听你在这说教的。”
头一回,有人敢这么跟他说话。
大隗迦离静立阵中,宽大的斗篷纹丝不动。他静静地凝视着眼前这个胆大包天、却又为至亲不顾一切的少女,心底那丝因阵法与冒渎而起的冷意,奇异地被另一种更复杂的情绪覆盖。
不是愤怒,而是一种,穿透了漫长时光洪流的熟悉感。
明明她的眼睛,其形其神,与记忆中那双温柔含笑的秋水杏眸截然不同。
可就在她扬言命令他,以凡人之躯妄图胁迫神明的那一刻,那眼神深处不顾一切的执拗,那种宁折不弯的决绝,竟与他灵台深处那抹蒙尘的印记,微妙地重叠了。
大抵是一瞬的触动,大隗迦离本应毫无转圜的拒绝却变成了——
“三日后,我将引‘极夜’降临风芷家方圆十里,持续一昼夜。‘暮’也会现身助你,为你争取时机。”
大隗迦离忽然改了主意,不想让她知晓,这粗劣的役死阵,其实根本困不住他。
然而,当她依言撤去阵法,回到真理殿那亘古清冷的居所,周遭绝对的寂静却让方才那片刻的反常显得格外古怪。
一种懊恼的情绪萦绕在大隗迦离的心头。
暮是他的殿侍,几乎是他的影子。
一言既出,已不仅仅是提供便利,而是动用了真理殿的力量,介入凡俗纷争。这与他素日秉持的准则,已然相悖。
他竟如此轻易地应允了一个凡人的胁迫,甚至主动提供了超乎预期的协助,这绝非他应有的行止。
可这份懊恼,在三日后,透过“暮”所共享的视野,看到她悍然闯入风芷家,在重重阻碍中穿梭,那份孤勇与决绝,心底那点微不足道的动摇,又被另一个念头取代——既已言出,便当践行。真理殿可以不在乎凡人生死,但不能背弃承诺。
这念头如此理所当然,以至于看着她强撑着重伤虚弱的身体,却仍使出役死阵后,他发现,自己这回,没有因被拘役而愤怒。
他的目光投向蜷缩在地,脸色苍白的少女。她眉头紧锁,即使在昏迷中,那只未曾受伤的手仍无意识地紧握着,仿佛随时准备挣扎起身,继续战斗。那股拼尽一切,灼灼燃烧的生命力,与她此刻脆弱不堪的形态形成了强烈对比。
大隗迦离忽然感到了一丝新奇。
鬼使神差地,他更不想让她知道,这阵法于他形同虚设了。
他为自己这有违常理的举动,寻得了一个看似无懈可击的借口:这关乎交易,关乎真理殿承诺的兑现。
只是,大隗迦离没想到,他应允承诺替人稳固脏器,使得那具残破身躯重新焕发生机之后,那风芷昭雪,却用怨毒的眸子死死剜向他。
“谁要你多事……”
他眸光骤冷,“若非你姐姐以命相搏,你早已是一具尸体。你的生死于我毫无意义,我出手,不过是履行和她的交易。”
他垂眸睨着她,那双桃花眼里无情无欲,仿佛凝着千年不化的霜雪。
见她唇瓣微动似要争辩,他却不愿听,宽大的袖袍随意一拂。一道灵力轻震,风芷昭雪便软软瘫回榻上,再度陷入了昏睡。
后来无数个日夜,大隗迦离几番后悔,为何当时没直接把人打死,只是打晕。
明明早已察觉到风芷昭雪心思不纯,却因秉持“不干涉命数”的准则而漠然旁观。这份冷漠,终将他推向了共犯的位置——他,也是害死阿音的帮凶。
但彼时,在香翁山重见她时,大隗迦离尚未预见这般深重的因果。
也未曾想过,自己会对那个屡次以荒谬手段拘役他的女子,渐生情愫。
那日她布下役死纂,却在他一现身后,便抢先滑跪,仰起脸扯出一篇“情难自禁”的荒唐说辞。
那双总是盛着倔强或算计的眸子,此刻写满故作的真挚,偏偏嘴角抿得死紧,透出几分虚张声势的可笑。
他静静听着,面具下的眉几不可察地一动。
——又在胡说八道。
心底这般想着,却并未如初次那般升起被亵渎的愠怒。反而有一种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纵容,悄然蔓延。
他甚至配合地揭下兜帽,露出真容,如愿看到她一瞬失神的模样。
“你所言种种,究竟哪句是真?”他问,声音依旧冷冽,却少了几分以往的疏离。
后来他随她深入妖穴,离去时,接过了她递来的那包风干牦牛肉。
——拿人手短。
他为自己这再度破例的行径,寻了个再蹩脚不过的借口。
直至看着她为不相干的村民一次次冒险,听着她理直气壮地唤他“隗离”,他才恍然惊觉,那道曾坚不可摧的真理壁垒,早已在她锲而不舍的敲打下,裂开了细密的纹路。
后来很长一段岁月,那只被他带回真理殿戒律清修的九尾狐,总试图靠近他。
她收敛了暴戾,化作人形后姿容绝世,眼波流转间天然一段风流。她常静立于他修行的雪崖远处,或是在他途经的回廊下偶遇,奉上一盏清露,或是几瓣她以妖力温养出的奇花。
大隗迦离素来无视。
直到某一日,九尾狐拦在他面前,那双金瞳清澈明亮,映着毫不掩饰的欢喜与坚定。
“圣子殿下,千年修行,我看过云卷云舒,花开花落,直到遇见您。这份心意很纯粹,就像山泉映照月光,只是……一眼就喜欢上了。”
她声音柔婉,微微笑着,姿态坦然,仿佛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
大隗迦离脚步未停,冰冷如常地回应,“真理殿不是你妄动尘心之地,清修若再分神,便离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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