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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台丶歌声与一束来历不明的光
许多年後,当翟星辰再次想起那个被封控钉死在出租屋的春天,首先钻入记忆的,不是对病毒的恐惧,也不是冰箱渐空的心慌,而是隔壁阳台那束光。
那束光来得突兀,像上帝突然拉稀,不小心漏出了一点神迹。当然,这是翟星辰後来的想法。在当时,他只觉得那光刺眼,打断了他正唱到副歌的情绪。
事情得从头说起。
封控令下来得像个猝不及防的跳水动作,水花溅得全城都是,人人狼狈。翟星辰住在这座大城市边缘一栋老破小的三楼,一室一厨一卫,外加一个锈迹斑斑的阳台。这阳台的用处,平日是晾衣服和堆放他那些不算家当的家当,封控後,就成了他了望世界——或者说,了望楼下同样几棵半死不活的绿化树——的唯一窗口。
他是个街头歌手。没了街头,就像鱼没了水,只能躺在砧板上喘气。父亲的旧吉他还在手里,琴箱里寥寥无几的钞票却快比他的歌声还要干瘪。债务那玩意儿,不会因为封控就暂停生长,它像潜伏在身体里的癌细胞,安静,却持续扩散。
那天晚上,焦虑像一群蚂蚁在他骨头缝里爬。他拎着吉他摸上阳台。夜色浓稠,小区静得能听见路灯发呆的声音。他拨动琴弦,唱起一首自己写的《无名路》,歌词里说路灯是倒长的星星,拼了命想扎回天上去,却只能把根须扎进更深的泥土里。
他唱得正投入,一种艺术家常有的,自以为触摸到宇宙真理的陶醉状态。忽然,一束光从侧面打过来,不偏不倚,笼住他半个身子。
光不算强烈,是暖黄色的,质地细腻,跟他平时在酒吧驻唱时那种恨不得把你灵魂都烤焦的追光灯完全不同。这光很……礼貌。对,礼貌。它照亮你,但不过分侵扰,像一块温热的毛巾,轻轻敷在你冻僵的脸上。
翟星辰的歌声卡了一下壳。他扭头望去。
隔壁阳台,与他家隔着一臂多宽的距离,站着一个人。那人隐在自家阳台的阴影里,看不清脸,只能看到一个修长的轮廓,以及那人手里握着的,一个长筒状的专业手电筒——或者类似的东西。
“吵到你了?”翟星辰哑着嗓子问。他习惯了被驱赶,被投诉,神经下意识绷紧。
阴影里的人没立刻回答。过了一会儿,一个平静的,没什麽起伏的声音传过来,像块被溪水打磨光滑的石头:“没有。唱得不错。”
这话让翟星辰准备道歉的下半句噎在了喉咙里。他听过很多评价,怜悯的,施舍的,敷衍的,“唱得不错”这四个字从这冷静的声线里出来,显得格外真实,真实得让他有点不知所措。
“哦。”他干巴巴地应了一声。
那束光还稳稳地照着他。
“这光……”他指了指自己周围这圈“神迹”。
“试试设备。”阴影里的人言简意赅,“刚好你在唱。”
试试设备。翟星辰低头看看自己怀里保养得极好的旧吉他,琴身上贴满的各色贴纸在光线下泛着微光,像他支离破碎的流浪地图。他忽然觉得有点荒谬。他在这唱他的孤独他的路,隔壁邻居在拿他测试灯光设备。这世道,真是他妈的各取所需。
但他没关掉这束光。他甚至调整了一下站姿,让自己更完全地浸入这片暖黄里。很奇怪,这光让他想起父亲教琴的那个下午,阳光透过窗户,把灰尘照得像一群跳舞的金色精灵。一种他很久没有体验过的,被称为“安稳”的感觉,悄悄蹭了他的心一下。
他又拨动了琴弦,这次换了首旋律更舒缓的歌。他没再看隔壁,但他知道那束光还在。它不再仅仅是光,它成了一个沉默的听衆,一个温暖的巢xue,在无边无际的封控黑夜里,为他圈出了一小块舞台。
他唱:“我把名字卖给风,换一夜的流浪……”
阴影里,郝斯羡靠着冰凉的墙壁,手里的便携式LED聚光灯稳得像焊死在支架上。他听着歌声,那声音里有种故作洒脱的疲惫,像一件洗得发白却舍不得扔的旧衬衫。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另一只手里握着的私人素描本,本子摊开的那一页,不是电路图,而是用极简的线条,勾勒出对面阳台歌手被光笼罩的侧影轮廓,旁边潦草地写了几个字:声音有形状。
他想起刚才脱口而出的“唱得不错”。这不符合他平日里尽量不与陌生人産生不必要交集的行为准则。大概是封控让人也变得不正常了。或者,是那歌声里某种东西,撬开了一丝他理性外壳的缝隙。
翟星辰一首接一首地唱,直到嗓子有些发干。他停下,对着隔壁阴影说:“谢了,你的光。”
那束光应声熄灭,干脆利落。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夜晚的一个错觉。
“早点休息。”阴影里的人说,然後转身回了屋,阳台门被轻轻拉上。
世界重归黑暗和寂静。
翟星辰站在阳台上,觉得刚才被光抚摸过的皮肤,此刻有些发烫。他摸出手机,熟练地打开录音软件,找到最新的那段文件,标注上日期,然後在备注里输入:封控第一夜,阳台,唱《无名路》……和一束晒过太阳的棉被味道的光。
他知道那光的味道。这是一种只有他自己才明白的丶近乎病态的执念。他收藏声音,因为声音是时间的琥珀。而今晚,这束光,和光里那个模糊的影子,也被他一起封印进了这块琥珀里。
黑夜还长,封控还在继续。但有些东西,好像不一样了。翟星辰擡头看了看天上,真正的星星被城市的灯光遮蔽,看不见几颗。他咧开嘴,对自己笑了笑。没关系,他想,地上也有星星,比如他那把贴满贴纸的吉他,比如……刚才那束来历不明,却恰到好处的光。
而隔壁屋里,郝斯羡将聚光灯收回工具箱,动作一丝不茍。他走到书桌前,翻开素描本新的一页,画下了一颗简单的丶发散着光线的星星。然後在旁边写上:翟星辰(隔壁歌手?)。灯光师的手指干净修长,落在纸面上,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
翟星辰不是没想过直播。隔壁搞装修的“锤子兄弟”天天在抖音上敲得地动山摇,据说打赏够买下半个五金店了。对门的女大学生,教人怎麽在阳台用泡沫箱种菜,粉丝涨得比菜还快。
这世道,好像每个人都在屏幕里找到了新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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