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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好好的一句话,因为他的那句“不难看”,恰恰起了反效果。连夸人都夸得那么不走心,丞相办事不容情的臭名,还真是实至名归。
扶微挤出个干干的笑,“多谢相父夸奖,我还有件事打算命人去办,先同相父通个气。掖庭里的家人子,趁着这次的好时机,全都放出宫去吧。我要这些女御干什么,让她们在深宫里一天天枯萎吗?女孩子的青春多重要啊,十八九岁,花儿似的……不知我十八九岁时是什么样子,长不出胡子和喉结的话,是不是应当把御座再升高一点,好让文武百官看不清我的脸……”
他声线凉凉的,“主公近来似乎心绪不佳,怎么总说些丧气话?”
她耷拉着嘴角看了他一眼,“一再碰壁,换了相父也高兴不起来吧!我的心肝又不是铁打的,还不许我失望吗?”如果他现在有点什么表示,说不定她就纵过去抱住他了。可是他没有,眼神闪躲着,最后终于调开了视线。她灰心之余自嘲地一笑,一面继续前行,一面喃喃道,“我一直在想,如果身边有人,就不会让我战得那么狼狈。我曾经说过的,我的那点拳脚功夫,根本不值一提。昨晚上是侥幸,想必韩嫣这一年来疏于练习了。如果换一个力壮气猛的……”她扬袖指了指高高的白虎阙,“那里应当已经挂起了白幡,丞相今天穿的也不是缙帛,而是缌麻了。”
不求他安慰,也不向他撒娇,如今的少帝行为很正常,却又好像少了点什么。丞相心里空落落的,“再等几日吧,灵均就快入宫了。”
他以为她会趁机又让他补缺,让他这两个月留下陪她,谁知并没有。
她听后不过平静地点头,“他很好,我要多谢相父把他送到我身边,至少寂寞的时候有个人说说话,我心境也能开阔些。”
丞相漫应道:“这是臣份内。”然后转头眺望苍穹,太阳升起来了,天那么蓝,如果没有昨晚的变故,今天一定是个临湖观景的好天气。
一君一臣谁也不说话,这泱泱的直道,总有走到头的时候。
扶微踏进乐城门,建业和不害迎了上来。她回首一顾,寥寥道:“相父忙了整夜,快回府里歇息去吧。”
丞相揖拜,抬起头时,她人已经在夹道那头了。
君心难测,丞相百思不得其解。从中东门上出宫时还在纳罕,少帝一夕变了那许多,究竟是自己平时没有看透她,还是她受了刺激,昨晚打伤了脑子?
家丞上来接应,擎着伞把他送上辎车。他坐定后勉强稳住了心绪,“今早可有简牍送进府里?”
家丞道有,“长史已代君侯查收了,还有武陵案断罪量刑的陈条,一并送至君侯下处了。”
“断罪量刑,目下就拟定……太急进了。”他烦躁地挥了挥手,命辎车走动起来。城中的直道宽阔平坦,道旁栽着林荫,也不觉得晒人。只是车毂没有缓冲,地面上小小的一点坑洼,震荡便直接传输进脖颈上来。他不得不扶住了头,忽然想起聂灵均,半睁开眼问家丞,“少君可来府里?”
当初他收养的遗孤是一对姐弟,计划里本就是要将聂灵均送进宫的,恰好他有个阿姐打掩护,对外便称姐姐是养女,弟弟收入门下,当了他的学生。后来聂女早夭,灵均一人顶了两个名头,出入相府也不必忌讳,用他本来的身份就可以。
家丞扶车应道:“仆出门时,正遇见少君来给君侯请安。仆说君侯暂且不在,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府,少君说无妨,料现在应当还在府里。”
在就好,想必是昨晚先斩后奏,今天想明白了,来给他告罪了。孩子就是孩子,一时兴起便什么都不顾不上,少帝的狗脾气他不抱多大希望,灵均自小在他门下,居然也这样孟浪,真是砸了他的招牌!
天太热,即便有帷盖遮挡,丞相依旧觉得心浮气躁,十分的不爽利。昨晚一夜没合眼,今天眼皮发沉,然而脑子静不下来,就像饿极了的人饿过了劲儿,反倒不觉得饿了。
皇城距离闾里有一段路,烦乱之余靠着围栏打盹,睡不着,却把以前的记忆又拿出来翻炒了一遍。先前她说梁太后不容易,可是认真论,不容易的其实是她。她五岁登基,因为视朝时间太长,常常憋不住尿。御前的黄门就给她准备一个便桶放在御座后,有时臣僚奏事奏到中途,她忽然大喊一声“卿且稍待”,然后跳下御座到后面自己小解,满朝文武在一片咻咻的声浪里面面相觑,那个场景,现在回想起来也觉得可笑。后来她长到八岁,开始掉牙,拖着鼻涕摇头晃脑念书,念到高兴处狗窦大开,那缺了两颗牙的尊容,实在是没法细看。丞相觉得这一辈子尽记得她的丑样子了,所以太熟的人,又是长辈……唉!
心情不好,不知是一桩接一桩的案子闹的,还是因荧惑守心的缘故。车到府门前时他才睁开眼,睁眼便见灵均在车旁站着。他从木阶上下来,他很快上前搀扶,轻声道:“老师一夜辛苦。”
丞相面色不豫,进门遣开了仆婢才道:“臣怎及君辛苦,半夜里来去禁中,冒着雨,又要躲避禁卫,可见比臣忙多了。”
他自称臣,把灵均吓着了,惶惶然打拱长揖:“学生有不到之处,老师骂也使得,打也使得,万万不要这样。”边说边偷眼觑他,“老师怎么了?是在为学生贸然入宫生气么?”
是不是?好像是的。于是丞相把对少帝说过的那通大道理搬出来,重又对灵均复述了一遍。
“孤当初向陛下举荐你,是看你素来持重老成,没想到你如此荒诞!禁中是什么地方?你知道有多少眼睛在盯着?陛下遇袭的事刚出,你就迫不及待送上门,不怕被人拿住了当刺客正法?退一步说,即便留你的命,你是个男人,朝中原本就风言风语不断,此事再一出,陛下的名声岂不彻底毁了?”
灵均在他的训斥里低下头去,窘得满面通红,“学生只是……不放心陛下。”
丞相的头痛又发作了,“不放心?不放心便胡作非为么?那是禁廷,和寻常人家不一样,翻墙入户是死罪,你懂不懂!孤知道你们小儿女,又快要成亲了,你心里惦念她……或许将来处得好,日久生情也未可知。”他仰起脸,心头五味杂陈,“可是灵均,孤同你说过,不要将她当成普通人。她是九五之尊,是大殷天子,别人可以纵性胡来,帝后不能。前朝孝昭皇后,六岁封后尚且可以母仪天下,你竟连六岁孩子的谋划都没有么?”
灵均无地自容,泥首伏拜下去,“是学生的错,学生不顾大局险些酿祸,请老师责罚。”
怎么责罚?这是要当皇后的人了!丞相垂眼打量他,那窄窄的脊背轻轻颤动,仿佛是惧怕已极的模样,可是深衣下的心呢?或者早就有了自己的想法。十四岁,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年纪了,接近权力的最巅峰,欲望和野心一旦膨胀,谁知道将来会怎么样。但愿他的棋没有下错,否则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那一世英名可真的全完了。
他握起双拳,略顿了一会儿才放松下来,垂手在他肩上虚扶一把,换了个温和的语气道:“孤不是怪你,是怕你欠思量,不计后果害了陛下。孤是信得过你的,普天之下最大的秘密孤都告诉你了,可见孤对你寄予了多大的希望。只愿你每踏出一步都三思而后行,为江山社稷保护好陛下,便不负孤对你的嘱托了。”
灵均站起身,羞愧道:“敬诺。昨夜是学生鲁莽了,今后再不会发生这样的事,请老师放心。”
丞相点了点头,“夜宿章德殿了?”
灵均道是,“不过逗留的时间不长,四更天便出宫了。”
丞相脑中混乱,也想不起来再要盘诘些什么,抚着额头道:“孤要小憩一会儿,你且回去吧。”摇摇晃晃走了两步忽然顿住脚,回过身一脸困顿地问他,“陛下昨夜和你说了很多话么?都说了些什么?”
灵均有些茫然,细想一下,少帝登床不久就睡着了,确实什么都未说。然而如实回禀,只怕这位多疑的丞相不能相信,他只得含糊支应:“陛下和学生说了遇刺的经过。”
“就这些?”
灵均点头,“只有这些。”
丞相摆手打发他自便,转过身时撇了下唇,既然相谈甚欢,怎么可能仅仅如此。看来他真的上年纪了,以至于这些年轻孩子都把他当成老糊涂了……
第24章
魏时行千里迢迢,终于将那个假传圣旨的人押解进京了。
建业进来回禀,说廷尉正求见时,扶微正跽坐在水槽前浇她的花。听见这个消息高兴得纵起来,拽着建业问:“人在哪里?”
建业被少帝莫名的心花怒放搞得手忙脚乱,边努力稳住身形,边挣扎着回话,“人在宣室殿……嗳嗳,主公且慢行,外面日头大……”
还没等他说完,少帝就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作为御前最得宠的黄门令,这些年来从没见少帝高兴成那样过。他是极端稳的人,在过去被辅政大臣轮番打压的年月里,也是安静从容的,从来没有任何失态的地方。今天是怎么了?一个小小的廷尉正罢了,竟值得他欢喜成这样?
建业跌跌撞撞在后面跟着,袴裤宽大,有风穿透,裤裆里凉飕飕的。他跑得慢跟不上,只好牛喘着,使劲对不害招手,“快快……你抢先一步到宣室殿……清理闲杂人等……”
不害嗳了声,年轻人精力旺盛,一蹦三跳从南宫夹道里穿过去,撂开了双腿直冲西宫。
魏时行立在殿内静待,忽然听见宫门上有脚步声急急而来,转过身看,烈日下的少帝一身玄衣,跑得脸颊都微微泛红了。见了他便一笑,“魏卿,你回来了。”
少帝的牙齿洁白齐整,笑起来非常好看。十五六岁的年纪,成长势头正猛的时候,不过两个月未见,他似乎又长高了不少。那笑容能感染人,回程半个月来的乏累和困顿,在那明媚一笑中如数化解了。魏时行忡忡的眉眼软化下来,举手加额行参礼:“皇帝陛下长乐未央。”
还没待他拜下去,扶微就把他搀住了,“卿连月辛苦,适才接了黄门通传,我高兴得很……如何?人犯已经押入云阳狱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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