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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不必,“你们且退下,我与翁主说话。”
琅琅跟前服侍的人都退了出去,他在外间卸下甲胄才入内室。过了一面珠帘,见素纨帐帘旁站着一个孩子,身量还不高,不像白天打扮齐整,大概刚就寝,披散着头发,只穿了一身雪缎的寝衣。
“阿兄……”相较第一次相见,琅琅瘦了些,一双眼睛变得愈发大。看到他进来怔怔地,那眼神说不出是惊惧还是渴望。
他将两手压在膝上,半蹲下身子问她:“你怎么还没睡?”
他很懂得和孩子交流,温情的人,即便怀里揣着尖刀,说话的语调依旧能抚慰人心。
琅琅似乎放下了防备,当然没有任何倚仗地活在别人的掌心,就算再小心翼翼都没有用。她肩颈的线条明显松懈下来,微微一笑道:“正要就寝,阿兄就回来了。其实阿兄不必担心我,我在府里很好,陛下派来的黄门……服侍得也很仔细。”
她说黄门的时候,眼里分明有厌恶的神色,他扮出一个笑脸来,“今夜没有什么要紧事,我交代了斛律侍中一声,回来陪陪你。”环顾一下四周,内间有一坐鎏金温炉,怕她在外停留久了要着凉,指指里面道,“你上床吧,我到里面同你说话。”
她终究还是个孩子,不会被男女授受不亲的世俗羁绊。乖乖地点头道好,返回内间重新坐进被窝,拥着锦衾问:“阿兄,外面下了一天一夜雪,你说我阿母的軿车走到哪里了?”
他不敢看那双清澈的眸子,垂着眼睫道:“大约到甘泉了吧!天气不好,脚程会慢一些。这种气候赶路最不宜,人冻马乏,又要翻山越岭……”
她却一点都不担忧,“官道很平坦,我们来时一点没受颠簸。当初秦王修了咸阳到上郡的直道,可惜后来不讳,没能完工。家君为了让我阿母便于回京省亲,特地命人重拾工程,从上郡一直修到朔方……我阿翁待我阿母很好,阿兄将来也会待琅琅好吧?”
每个人都有故事,权利横陈的世界,多少爱情就那样人为地毁灭了,不忍细想。他垂首叹息,“当然,琅琅嫁我为妻,我会对你很好。”
抱膝坐在床上的孩子一笑,尖尖的虎牙格外可爱。很快那笑容褪去了,又有些落寞的样子,“可惜阿兄是陛下的侍中,不能离开京畿。如果能就藩州郡多好,那时候我在朔方很快活,九月里下雪,阿姐会带着我赶车出去看红梅。等冰再结得厚一点,我们就凿开冰面往洞里放渔网,有时候一口气能拉上来好多鱼……唉,我真想朔方,你说我还能回去吗?”
她放不下前尘,他心头便一紧,平复了下才道:“等天气暖和些,还是可以回去的。”见她怏怏不乐,忙扯开了话题,“琅琅会抓鱼吗?像男孩子一样。”
她眉间有得意之色,“阿姐说我投错胎了,我本该是个男孩子。我阿翁也遗憾,说我若是个儿子多好,将来可以承袭他的爵位。”
“盖侯无子么?”
她点了点头,“阿母生我难产,其后阿翁就不让阿母再生了。”
以前曾闻盖侯和长主恩爱,只当是驸马为博美名有意夸大其词,现在看来可能都属实吧,如果真是如此,那么盖侯在得知长主死讯后会怎么应对?在得知幺女死讯后,又会怎么反抗?太多的不确定,叫人不敢细想。他静静看着琅琅,伸手捋了捋她的头发,“现在只有我们两个,我有一件事想问你,你可以如实告诉我吗?”
琅琅似乎怔了下,略一顿才颔首,“阿兄想问什么?”
他将两手撑在床沿上,花了很大的力气才问出口,“你母亲……是否把匆匆赶回朔方的原因告诉你了?”
她很平静地看着他,“我阿翁病重,阿母着急赶回去侍疾,这就是原因。阿兄还想知道什么?”
他虽自讨没趣,但是她的反应,是脑中排练了千百遍后的反应。极力镇定,反而显得刻意,所以她应当是知道些什么的。他一瞬竟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如果她没有牵扯进来,他可能下不去手。但她若是知情,便大大减轻了他的负罪感。
他站起来,居高临下打量她,“天色不早了,翁主安歇吧。”
琅琅抬起眼,那双眼睛里装了太多东西,沉默了下道:“阿兄,我人小力薄……如果要回朔方,一定请阿兄送我。”
他心头颤了颤,勉强向她微笑,“你放心。”
即便送她上路,也不会假他人之手。他从上房出来,独自在前院坐了一整夜,这一夜反复推敲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想得太久,想得脑子都木了,最后几乎说不清自己是谁。
在陌生的地方孤独地活着,是件很痛苦的事。琅琅喜欢到侯府后面的花园里走走,因为刚下过雪,怕浸湿了鞋子,软缎下套了双木屐,鞋是保住了,但走路愈发不稳。
他隔着女墙,看见她走进鱼池边上的亭子,家令觑了他一眼,悄悄过去传令,借故把园里侍立的人都支开了。他依旧伫足远望,傅母把一个手炉交到她手里,不知低头说了什么,从亭中撤了出来。那空荡荡的世界,只剩她一人坐在帐幄里,她身上鲜亮的曲裾映衬周围的苍凉荒寒,显得诡异而可怖。
他挣扎良久,终于走过去,一步一步上了水榭。她浑然未觉,放下手炉伏在池边,捻了鱼食撒进池中喂锦鲤。天太冷了,那些鱼也不活泛了,她努力想穿透水幕看清底下的鱼群,鼻尖几乎贴到水面。他不知道最后那一刻,她有没有从倒影中看清他的脸,仓皇中他把她的头使劲摁进水里,她的两臂奋力地扑打,惊起了满池锦鲤。他感觉得到,一个生命在他手下一点点消失,从强到弱,到抽搐痉挛……他忍不住恸哭起来,这一刻只是恨,却不知道应该恨谁。
岸边的涟漪慢慢消散,最后归于平静,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天上有细碎的雪片飘下来,落到水面一瞬融化,他松开手,看着琅琅滑下去,她是面朝下的,只有两片大袖和脊背浮起,在这黝黑的池子中飘荡。
他一下瘫倒,眼泪凝固在眼眶,愣愣看着水面发呆。翁主的傅母来了,朝池中看了一眼,脸上冷漠,如这严寒的气候一样——如果是自小带大的孩子,也许会痛彻心扉,然而这傅母从掖庭暴室而来。暴室里有多少哭喊无望的宗室女子,见得太多了,在她看来死反而是最好的解脱。
他跌跌撞撞站起来,走出了花园。打马入禁中,东宫依旧金碧辉煌,嗅不到死亡的气息,有的只是权力腐朽的味道。少帝端坐路寝与太傅、尚书仆射议政,说到称心处抿唇微笑,那样高洁的人,却有办法令人生不如死。
他神情恍惚,斛律普照忧心忡忡看他,压声问他怎么了。他极力自控,半晌才转过头来,“盖翁主今早在侯府花园的池子里……溺死了。”
“什么?”斛律大惊失色,这种事简直是晴天霹雳,好好的人死在他府上,哪里那么容易交代!况且他加侯就是为了迎娶翁主,如今翁主一死,恐怕朝中又要流传他过河拆桥的传闻了。
他苦笑不已,反正已经里外不是人了,还有什么可惧的?一手扣住斛律普照的手臂,仿佛不堪重负,腰背弯下来,喘息着喃喃:“不过以死谢罪罢了,还待如何!”
斛律心里着急,朝殿中看了一眼,唯恐在外臣面前失仪,连拉带抱把他拖进了值宿庐舍里。
坐立不安,只得先安抚他,“别急,听上的吩咐。”
上官照坐在榻上,额角低着墙面,两眼定定的,痴傻了似的。斛律心焦,站在门前远望,等了好一会儿才见太傅和尚书仆射从宫门上出来,他回身拽他,“报知陛下吧,毕竟不是小事。”
他拖着沉重的步子迈进路寝,少帝并未看他,低头在长案后翻阅卷宗。他行至她面前的莞席上,卸下佩剑放在一旁,泥首叩拜下去,“主公,臣有罪。”
少帝方抬起头来,“怎么了?”他却说不出话来。
斛律见状拱手代为呈禀:“臣适才听上官侍中说,盖翁主今早于关内侯府,薨了。”
上首的人手持着卷牍,忽然啪地一声落在了案上,“如何薨的?”
上官照憋得脸色青紫,咬着牙道:“失足落水。”
然后殿里便真正死寂,静得连半点声响也没有,许久才听少帝淡声吩咐:“子清先退下,内外的人也都退下。”
很快殿宇内外再无第三个人,黄门将直棂门关起来,就像一个牢笼,谁也进不来,谁也出不去。
扶微从案后走出来,伸手搀扶他,“我知道你不忍心,我又何尝忍心?令是我下的,你不必自责,该以命抵命也是我去,不和你相干。”
压抑得太久了,总有爆发的时候,他粗暴地将她推开了,仰头发笑,“抵命,怎么抵命?嘴里说着不忍心,做出来的事却令人寒心,你如何变成了这样?变得我再也不认识了,你究竟还是不是原来的你?”
他对她失望,她知道,可是她又能怎么样?她垂着袖子道:“我也希望我是原来的我,但你觉得我还回得去吗?自我登上帝位那刻起,我就注定必须一条路走到黑,谁来可怜我?我这样的身份,本就不该坐在这位置上,若出了纰漏,会有多少人跟着一起万劫不复,你知道吗?我只能一往无前,谁对我有威胁我就杀谁,杀完世上的知情者,我才能保住这江山社稷。”
他红了眼,追问她,“可是要到众叛亲离时,你才会回头?”
她愣了一下,“众叛亲离?我只知我身份大白于天下,才会真正众叛亲离。”她扬起手,两袖落下来,露出一双细而羸弱的臂膀,魔症般在殿里团团转,“这天下、大殷天下、男人的天下,何时能够容忍妇人当道?我不是男人,不管政绩如何好,手腕如何高超,女人就是女人!上官照,你愿意看着我被绑到朱雀门前示众吗?愿意看见我被关进掖庭狱,一根绳子了结性命吗?你曾经说过要为我粉身碎骨,要为我肝脑涂地的,原来你和那些人一样,根本看不起女人。一旦知道我名不正言不顺,你便改主意了,长主也好,翁主也好,她们任何人的命都比我重要,因为她们活得真实,不像我,不过是一个披着人皮的行尸走肉,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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