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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砚秋愕然:“这……这不是把我们自己架在火上烤吗?裴仲禹定会视此为公然挑衅!”
“就是要让他这么认为。”林昭然的声音冷静得像一块冰,指尖轻抚过账本边缘,触感粗糙却踏实,“他以为我们在暗处,所以布下天罗地网,想把我们从洞里揪出来。那我们就走到明处去,走到光天化日之下。他想看账房先生的动静,那我们就让他看到一个为孩童奔走的‘义士’。如此一来,所有的监视都会被这件‘公开’的善举吸引,反而能为我们真正的行动提供最好的掩护。”
果然,告示一出,满城哗然。
裴仲禹在礼部官署内气得摔了茶杯,瓷片四溅,茶水泼洒在案卷上,洇开一片深褐色的污迹,怒斥其“嚣张跋扈,目无王法”。
监视米行的差役增加了三倍,日夜不停地蹲守,靴底在石板上磨出沙沙的声响,连呼吸都刻意放轻。
可他们看到的,只是越来越多前来报名的贫苦家长,衣衫褴褛却眼神灼热,和进进出出、满脸兴奋的孩童,笑声清脆如铃,在巷道间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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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叫林昭的账房先生,白天算账,指尖在算盘珠上翻飞,出细密的噼啪声;晚上教书,声线低沉却清晰,每日忙到三更半夜,累得眼下都泛起了青黑,却再无任何可疑的举动。
而就在这片由孩童笑闹声织成的帷幕下,一张无形的网络正在悄然转移。
林昭然趁着夜色,在米行后院的暗室中,召集了最后一次会议。
七名负责“口传暗码”的核心成员,如同七道沉默的影子,静立于烛火的阴影里,烛光在他们脸上投下跳动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蜂蜡与尘土混合的气息。
“从明日起,你们分批离京。”她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指尖轻触炭笔,触感微凉,“去往各州府的‘灯语’据点,将这份《影子课录》的精义播撒出去。记住,不要急于求成,要像春雨润物,无声无息。”
她又取出一份亲手写就的讲稿,递给其中一人:“这是《私学三义》,我已将它化为通俗易懂的俚语快板,易于传唱。教给孩子们,让他们在街头巷尾唱。歌声,比刀剑传得更远。”
很快,京城的大街小巷里,便响起了一段新的童谣:“读书郎,不用慌,私学三义记心上。一要学,增长识,不当睁眼一瞎子。二要问,天地事,圣人道理辨真伪。三莫怕,官家斥,礼崩乐坏非我始!”
那歌声像长了脚的蒲公英种子,飘过高门大户的围墙,钻进寻常百姓的窗棂,甚至在某个雨夜,混着檐下滴水的节奏,轻轻叩打着林昭然的窗纸。
甚至有几个守旧的老儒,在自家私塾里听到这“粗鄙”的调子,也忍不住悄悄推开窗,侧耳倾听,脸上神情复杂,指节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着那熟悉的节拍。
林昭然知道,火种已经出城。
纵使她这根火柴即刻熄灭,燎原之势也再难扑灭。
忙碌与筹谋让她几乎忘记了时间的流逝,直到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孙伯剧烈的咳嗽声刺破了夜的寂静,像一把钝刀割开浓稠的黑暗。
她冲过去时,只看到老人蜷缩在破庙的草堆上,一口鲜血咳在枯黄的草席上,如同雪地里绽开的红梅,温热的血滴溅在她手背上,带着铁锈般的腥气。
肺痨已入膏肓,药石无医。
林昭然将他扶起,靠在自己怀里。
老人的身体轻得像一片羽毛,肋骨硌着她的臂弯,呼吸间带着破风箱般的声响,每一次吸气都像是从深渊中艰难拉扯。
他用尽全身力气,抓住了林昭然的手,那只手枯瘦如柴,却异常滚烫,掌心布满老茧,指甲缝里还嵌着讲学时沾上的粉笔灰。
“孩子……我怕是……撑不到看你穿上官袍的那天了……”孙伯的眼睛浑浊,却努力地想看清她的脸,“可我……我想听句真话……你……你真的是个男子吗?”
庙外风雨大作,雨点砸在瓦片上噼啪作响,风从破庙的窟窿里灌进来,吹得烛火剧烈摇曳,在墙上投下扭曲跳动的影子。
林昭然沉默了很久,周围只有雨水敲打屋瓦的噼啪声,和孙伯越来越微弱的喘息。
最终,她俯下身,在老人耳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不是。”
孙伯浑浊的眼睛里,竟亮起了一丝光。
他咧开嘴,露出一口漏风的牙,血沫从齿缝间渗出:“我就说……我就说嘛……天底下哪有男子,眼睛里能烧着这么旺的火……比庙里的香火还旺……”
他的呼吸越来越微弱,最后的气力只汇成了一句话:“替我……替我去看看海……我那闺女……本该嫁去登州的……临着海……”
说完这句,他的头一歪,彻底没了声息。
林昭然跪在冰冷的地上,青石的寒意透过裙裾渗入膝盖,抱着老人逐渐变冷的身体,眼泪无声地滑落,滴在草席上,与血迹混成一片。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从怀里摸出半片染血的陶契,轻轻放入孙伯已经僵硬的手中,再将他的双手合十,紧紧握住。
这是老师留给她的信物,如今,也成了她能给孙伯的、唯一的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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