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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听见自己血珠滴落的轻响,一下,两下,在雪地上洇出暗红的星子——这痛倒让她想起十岁那年,跪在破庙供桌前求一碗粥,额头顶着的也是这样的青石板,只是那时的血是被地主家的狗爪抓的,而此刻,血是为“道”流的。
“道在否?”
第二声叩问撞碎在石缝里。
她的睫毛上凝了霜,模糊中看见墙根挤着的老儒突然直起佝偻的背,枯枝似的手扶住卖炊饼的竹筐,颤巍巍应了声:“在!”那声音带着破风箱似的沙哑,却像一根烧红的铁钎,“当啷”一声捅开了人群的噤声。
卖菜的妇人把竹篮往地上一墩,扯着嗓子喊:“道在!”挑水的脚夫把扁担往肩上一扛,瓮声瓮气接:“道在!”声浪卷着雪粒往泮池里砸,冻冰的水面裂开蛛网状的纹,冰下传来水流汩汩的闷响。
林昭然的膝盖早没了知觉,麻木中只余下一种沉重的压迫感。
第三叩时,她咬着牙把额头压得更低,血顺着鼻梁往下淌,滴进领口,在素麻孝服上洇出蜿蜒的红痕,布料吸饱了血,变得微沉,贴在皮肤上,凉而黏腻。
“心在否?”这一句几乎是从喉管里挤出来的,带着铁锈味的腥甜,舌尖触到血珠,咸涩中泛着金属的冷。
回应来得比她想象中更烈。
“心在!”
一声苍老的喊喝撞开了槐市方向的晨雾。
林昭然抬眼,看见个白老者柱着竹杖,身后跟着七八个举灯笼的小子——是太学旁守夜的老掌灯!
他手里的灯笼“刷”地亮起,暖黄的光映着他眼角的泪,烛火在风中轻晃,投下跳动的光影,“老朽守了三十年灯笼,今儿才明白,灯芯该给读书的人点!”话音未落,他身后的灯笼一盏接一盏亮起来,从槐市街尾直串到国子监朱门,像一条着了火的星河,火光映在雪地上,泛出金红的涟漪。
廊下突然炸响裴仲禹的怒喝:“住口!”他玄色大氅被风掀得猎猎作响,原本端着的礼部主事的威仪早碎成了渣。
可他的喝止反成了引信,不知哪个街童先哼起了调子:“圣人不择徒,天道本无私……”接着是两个,三个,几十个光脚的孩童从街角窜出来,冻得通红的小手拍着节奏,童声像碎玉般撞在红墙上,回音在晨雾中荡开。
林昭然听出这是陆令昭教给阿砾的《问礼谣》,原来这些天,小姑娘早把曲子缝进了市井的针线里。
裴仲禹踉跄着后退两步,后背撞在廊柱上,木柱出沉闷的“咚”声。
他盯着那些蹦跳的孩童,忽然想起昨日在沈府抄经时,相爷指着《礼疏》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当时他只当是警世恒言,此刻才懂——原来民声不是川,是春冰下的活水,早把礼教的坚冰泡软了。
他心头一颤,仿佛听见冰层在脚下无声开裂。
林昭然撑着石栏起身,麻衣上的血渍已经半干,像幅未完成的泼墨图,布料摩擦皮肤时出沙沙的轻响。
她望着谢云谏青白的脸,又扫过人群里微微颔的太学博士赵元度——那是陆明简当年的同窗,此刻眼底的热意藏都藏不住。
她知道火候到了,声如寒泉般劈开喧嚣:“若正学为罪,我甘为逆生;若传道为乱,我愿受除名。但求三日‘辩礼会’,能驳《残稿》一义者,我焚稿谢罪;无人能答,复七子之名。”
谢云谏的手在袖中攥成拳,骨节出轻微的“咔”声。
他本想斥这草民僭越,可眼角瞥见赵元度指尖在案上轻点三下——那是当年他们在山长跟前对过的暗号,“势不可逆”。
再听门外百姓的“请设辩礼”喊得地动山摇,连巡城卫的刀把子都攥不稳了,刀鞘与石阶磕碰出零乱的“铛铛”声。
他喉结动了动,到底沉声道:“依古例,可设三日辩坛。”
归程的雪越下越密,泮池的薄冰已碎成片片浮光,人群如退潮般散去,只余下雪地上凌乱的脚印与几点未融的血痕。
林昭然扶着墙根走,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靴底沾着雪与血的混合物,出黏腻的“噗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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喉间的腥甜翻涌上来,她偏过头,血珠溅在青砖墙缝里,像朵开败的红梅,温热的血触到冰冷的砖面,出极细微的“滋”声。
阿砾不知从哪钻出来,举着块蓝布巾要递,手却抖得厉害:“我家小姐说……说裂衣非终,织网方始。”
林昭然接过布巾按在唇上,忽然笑了。
那些“异世灵光”在脑中轰然贯通——她看见《残稿》里“有教无类”的墨字化成金线,从国子监飞进米行:郑十七踮着脚在粮垛上比划,给伙计们讲“圣人悲贫儿”;又飘到绣坊:柳明漪握着绣针,在帕子上绣“人皆可学”,教绣娘认字;再掠过茶楼:老乐工嵇元度拨着三弦,把“教无常师”谱成短调,茶客们拍着桌子跟唱……原来思想真的会自己走,从一张纸,到一双手,到千万张嘴。
韩霁追上来时,手里攥着半页残稿。
他睫毛上挂着雪,声音哑得像砂纸:“昭然兄,你的……”
“收着吧。”林昭然摸了摸他顶,像摸当年在破庙一起抄书的小弟弟,“这稿子该活在更多人手里。”
暮色漫过护城河时,她终于晃进米行后巷的密室。
门闩刚插上,喉头的腥甜就涌成了血,她蜷在草席上,胸痛如绞。
烛火在风里打颤,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只扑火的蝶。
她望着梁上悬着的米袋,忽然想起陆令昭的话——织网方始。
三日辩礼,从来不是文战那么简单。
(米行的鼠洞传来细碎的响动,像是有人贴着墙根走过。
林昭然闭了闭眼,把涌到嘴边的血又咽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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