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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据要留在人心上。”林昭然将最后半页纸丢进火里,火星子溅到她眼睫上,带来一丝灼热,“裴仲禹今天退了一步,明天就会退第二步——因为他现,用‘礼’捆人时,绳子另一头正勒着自己的脖子。”她从怀里掏出个蓝布包裹,打开来是本封面素白的《蒙学新编》,布面粗糙,却透着一种沉静的力量。
陈砚秋接过书,翻到第二页时突然顿住:“这……这不是《童蒙问对》的注疏?怎么多了这些小字?”
“‘若见父责子跪,可问:礼为养人,何以为罚?’”林昭然指尖划过页脚的蝇头小楷,触感如针尖轻刺,“‘若师言“不可疑”,可问:孔子见两小儿辩日,可曾喝止?
’”她抬头时,火光在她眼底跳动,映出坚定的光,“他们要考心性,我就给学子们递把尺子——不是圣人的尺子,是自己的。”
院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柳明漪的竹簪先探了进来。
这姑娘是米行老板的远房侄女,生得眉清目秀,最妙的是能把“给国子监送账本”说成“给表舅送冬衣”。
林昭然将《蒙学新编》塞进她怀里:“明日卯时,你去国子监藏书阁,把书混在《孝经》注疏里。就说……是书役处新补的旧典。”
柳明漪把书往衣襟里拢了拢,间的茉莉香混着火光,清甜中带着暖意:“昭然哥,要是被查出来……”
“查不出来的。”林昭然替她理了理被夜风吹乱的鬓角,指尖触到她微凉的耳垂,“就算查出来,也是‘匿名贤者’的又一篇妙文。”
次日清晨的国子监藏书阁飘着松烟墨的香气,书架间幽静如深谷。
柳明漪踮着脚把《蒙学新编》插进第三排书架时,袖中还留着林昭然塞的桂花糖,甜津津的,舌尖一碰就化。
她刚要转身,就见个穿绯色襕衫的监生晃过来,指尖在书脊上一勾,皮革与纸面摩擦出轻响:“《蒙学新编》?没听说过。”
他翻开书页,目光落在页脚小字上,瞳孔微缩,嘴角却不自觉扬起,仿佛被一道光刺中了心。
林昭然此刻正蹲在米行柜台后拨算盘,耳尖却支棱着——她算准了这个点,国子监的早课刚散,正是学子们溜去藏书阁的好时候。
果不其然,晌午时分,陈砚秋踹开后门,酒葫芦上沾着半片银杏叶,气息微喘:“昭然!我看见张七郎了——就是礼部侍郎家的那个,他在藏书阁捧着你的书,笑出了声!”
“笑什么?”林昭然的算盘珠子“啪”地弹起一颗,清脆如裂玉。
“他念页脚的字呢!”陈砚秋手舞足蹈,眼中闪着光,“‘若你读到此处,说明你已开始怀疑——恭喜,你的心性,还活着。’”他模仿着张七郎的腔调,尾音都打着颤,“那小子平时见着我鼻孔朝天,今儿倒像被灌了蜜,见人就说‘这书有意思’!”
林昭然低头拨算盘,嘴角却怎么也压不住,指尖在算珠上轻轻一滑,出细碎的悦响。
她想起昨夜焚稿时,陈砚秋问她“怕不怕”,她望着火星子说:“怕什么?他们怕的是有人会想,有人会问。可只要有人开始想,开始问……”她用铜箸戳了戳将熄的火堆,火星四溅,“这火,就烧起来了。”
礼部衙署的文案房里,裴仲禹正对着空了一半的“心性考”案卷呆。
周砚修捧着茶盏站在他身后,茶烟袅袅升起,模糊了案头“暂缓”二字的朱批,热气拂过指尖,却暖不了人心。
“大人,”周砚修的声音像根细针,“三日后的朝会,沈阁老要问起‘心性考’的进展。”
裴仲禹的手指在案卷上划出道深痕,纸面几乎被划破。
他想起昨日明伦堂里,那个青衫少年举起《童蒙问对》时,书脊上沾着的草屑——和当年他跟着沈砚之在破庙听学时,坐的草垫一个颜色,触感粗糙,却曾承载过最炽热的思想。
“三日后……”他突然抓起朱笔,在“暂缓”二字上重重圈了圈,墨迹透过纸背,在案几上洇出个深色的圆,“三日后,我倒要看看,这把火,能烧到谁脚下。”
米行后巷的银杏叶开始落了。
林昭然蹲在柴房里,对着新写的《蒙学续编》咬笔杆,笔尖在纸上轻轻摩挲,出沙沙声。
窗外传来报时的梆子声,“咚——咚——”敲得人心颤。
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吹得案头的纸页哗哗响,像无数细小的声音在低语。
林昭然望着被吹开的《蒙学新编》,页脚那行字在风里忽隐忽现:“你的心性,还活着。”她笑了笑,提笔在续编的扉页写下:“真正的考官,从不是堂上的大人。”
院外传来陈砚秋的吆喝:“昭然!柳明漪说,藏书阁那本《蒙学新编》被借走了七次!”
林昭然放下笔,指尖抚过扉页的墨迹,湿润而清晰。
是那些开始怀疑、开始提问、开始把“心性”二字攥在自己手心里的人。
风未动,但秤杆,已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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