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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手中的茶盏微微倾斜,茶水溅出一圈暗痕;有人下意识地攥紧了扇骨,指节白。
卫珩的双眉微微一挑,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沉声道:“空言无凭,尔等可有实证?”
林昭然微微躬身,退后一步。
柳明漪随即上前,声音清脆如檐下风铃:“民女柳明漪,所证为‘女学’。城西张家布行之女,学算术三月,能辨契书伪账,为其父免去三十两纹银之亏。此为教化,教女子自保自立。”她说话时,指尖不自觉地摩挲着袖口绣的一朵小花,那是她亲手所绣,象征着不依附的勇气。
她话音刚落,秦九便接上,他声如洪钟,带着炭窑里特有的沙哑:“小人秦九,所证为‘匠学’。西山炭窑十数名炭工,共习《匠经》一册,依图改固窑洞支架,上月山石滚落,窑口小塌,而全员无一伤亡。此为教化,教工匠安身立命。”他粗粝的掌心拍在胸口,出沉闷的响声,如同窑火中木柴爆裂的节奏。
韩霁是第三个,他手持一本自己编撰的《算术启蒙》,不卑不亢:“学生韩霁,所证为‘商学’。东市米行王掌柜,令其子学我所编算术,三日便能识出夹在铜钱串中的伪银。此为教化,教商贾诚信不欺。”书页边缘已被翻得卷起,墨迹也有些晕染,却承载着无数个深夜的灯火与坚持。
七子轮番上前,所言皆是身边事,所证皆是百姓情。
他们不说大道理,只讲一个个鲜活的例子。
更奇的是,每当一人言毕,殿外便会悠悠传来一阵琵琶声。
阿阮端坐于廊下,指尖轻拢慢捻,那曲调时而如溪水潺潺,时而如市井喧闹,时而又似工坊劳作,竟将七子所述之事,丝丝缕缕地织成了一曲动人的《辩议曲》。
琴弦震颤,余音绕梁,仿佛有无数双看不见的手,将那些平凡却滚烫的生命故事,编织成一张无形的网,悄然笼罩了整个明伦堂。
卫珩紧锁的眉头,不知不觉间已渐渐松开。
而方才还不可一世的崔玿,此刻却低垂着头,脸色阵青阵白,指节死死扣住座椅扶手,关节泛白,仿佛要将那木质捏碎。
终于,轮到林昭然再次登台。
她走到台心,这一次,却缓缓闭上了双眼。
刹那间,金手指“异世灵光”骤然开启。
无数的知识碎片、思想洪流在她脑中轰然炸开,儒家的仁爱、墨家的兼爱、道家的自然、法家的经世……百家争鸣,如万千潮水奔涌冲刷。
剧痛如斧凿般劈开头颅,耳边似有千军万马奔腾而过,又似雷霆在颅内炸裂。
但那纷乱驳杂的思绪,却在瞬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提炼、融合,最终化为一句清晰无比的论点——礼因民立,非为民缚!
她猛地睁开眼,目光清亮如电,直视卫珩:“礼,非一成不变之铁幕,乃映照民情世相之明镜!昔者井田分封,行周公之礼;今者商贸通达,市井繁荣,百姓求知若渴,便当有通学之礼!礼,当应时而变,顺民而生,为何独要将万千寒门,禁于庙堂之外?”
她每说一句,那锥心刺骨的头痛就加剧一分。
眼前的一切开始变得模糊,光影交错间,她仿佛看到一个女子的身影——青衫素裙,坐于窗前书案,正执笔疾书。
指尖在纸上划动,出细微的沙沙声,窗外雨声淅沥,烛火摇曳,映出她温柔而坚毅的侧脸。
那身影如此熟悉,却又遥远得不可追忆,只一闪,便消逝无踪。
林昭然强行压下脑中的眩晕与剧痛,深吸一口气,与身后六子一同朗声合诵起他们早已烂熟于心的《学约》:“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
诵声如潮,低沉而磅礴,七人声线交织,仿佛大地共鸣。
诵声结束,明伦堂内,竟是长久的、落针可闻的寂然。
就连守在门口的巡卫差役,也不由自主地驻足垂,被那份朴素而磅礴的力量所震慑。
风从廊下吹过,拂动帘幕,也拂动了阿阮未收的琵琶弦,出一声轻颤,如余音未尽的叹息。
人群后方,孙奉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一路疾行回到相府,对书房内那个负手而立的挺拔身影禀报道:“辅大人,林昭然之辩,结束了。大人您……静听良久,未一言。”
一个时辰后,皇榜揭晓。
太学增补三席,名列其上者:柳明漪、韩霁、秦九。
消息传出,整座义学门前瞬间化为欢腾的海洋。
百姓们潮水般涌来,他们将三人高高举起,口中爆出震天的呐喊:“学宫有路!学宫有路了!”欢呼声如浪涛拍岸,夹杂着孩童的尖叫、老人的哽咽、妇人拍手的脆响,烟火在夜空中炸开,映红了半边天。
在这片狂喜的声浪中,林昭然却悄然退到了后院无人的一角。
她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子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再也忍不住,猛地弯下腰,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后,一抹殷红的血迹溅落在脚下的青石板上,温热的触感让她指尖一颤。
她脱力地滑坐下去,眼前阵阵黑,那股剧痛仍未消散。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指尖却触到一片柔软的织物——是守拙给她的那个布包,在方才的混乱中不知何时已散开。
她颤抖着摊开手掌,那并非什么《辩典》残页,而是一片洗得泛白的旧绢。
绢布一角,用最普通的青线,端端正正地绣着两个字:昭然。
那字迹,那针脚,那收尾时一个微小的挑角……林昭然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几乎停滞。
这分明是她幼时亡母的手笔,与母亲留下的唯一一件旧衣上的绣样,分毫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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