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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窗外的月光碎成冰碴子,洒在林晏蜷缩的草席上。他数着栅栏影子在墙面移动的刻度,这是他被投入诏狱的第七夜。墙角渗出的寒气顺着青砖爬进骨髓,反倒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些——那日大理寺卿掷下的罪状还缠在耳际:“科场舞弊,结党营私”八字如淬毒的银针,扎进他苦读二十载修来的功名里。
“林大人倒是沉得住气。”狱卒踢着牢门铁链哐当作响,泼进来的菜粥在陶碗里晃出涟漪,“今日又审死三个,就属您这间最清净。”
林晏望着粥面上自己枯槁的倒影,忽然想起三年前殿试那日。朱红宫墙内杏花如雪,他跪接圣旨时掌心沁出的汗,竟与此刻腕上镣铐的锈味如出一辙。
一
狱神庙的烛火在子夜时分倏地爆了个灯花。
林晏从浅寐中惊醒,听见甬道尽头传来熟悉的脚步声。青缎官靴踏过积水的声音他听了整整五年——那是挚交陈砚书独有的节奏。当年同在翰林院修书时,这人总踩着这样的步点,袖中藏着温好的黄酒来找他赏雪。
“怀瑾。”陈砚书隔着牢门唤他的表字,油灯将他的影子拉成巍峨的山峦。食盒里翡翠虾饺的热气蒸腾起来,模糊了绣着孔雀补子的官服。
林晏没有去接递来的竹箸。他的目光钉在对方新换的银鱼袋上——三日前督察院左佥都御史坠井身亡,这个正四品的缺分如今缀在了故人腰间。
“圣上今日问起科场旧案。”陈砚书掏出手帕擦拭凳角,绢面上金线绣的云纹刺得林晏眼角生疼,“你可知那本《策论衡鉴》现在何处?”
林晏喉头猛地紧。去岁暮春陈砚书母亲病重,是他连夜整理出这本凝聚十年心血的书稿,亲手塞进挚友行囊:“拿去换些药资。”而今书页间的朱批竟成了罪证,墨香里长出噬人的獠牙。
二
晨钟撞破黎明时,林晏见到了妻子婉娘。
昔日簪珠嵌玉的云髻散作枯草,她跪在牢门外高举着诉状,哽咽声碎在风里:“父亲旧部愿联名作保”话音未落,狱卒的鞭影已抽在她单薄的脊背上。林晏扑到栅栏前,看见血珠从她破旧的棉袄里渗出,恍如当年洞房夜喜服上绣的并蒂莲。
“回去!”他第一次对挚爱嘶吼,“把和离书交给族老!”
婉娘却突然笑了。她抹着唇畔血沫从袖中掏出一物,那是他中秋夜随手捏的泥兔子。裂痕遍布的兔身里,竟露出半截盖着大理寺印鉴的密信。
三
暗牢深处传来水珠滴答的韵律。
林晏借着送饭老狱卒的掩护展开密信,蝇头小楷记载着更惊人的秘辛:今科状元程慕白的试卷墨迹,与陈砚书房中贡墨的松烟成分完全相同。他想起放榜那日程家张灯结彩的盛况,陈砚书那时正为他整理御史官袍的领缘,叹着“若怀瑾在场必夺魁”。
“林大人可知程慕白是谁的门生?”老狱卒突然压低嗓音,缺了门牙的漏风声里裹着腥气,“陈大人新纳的如夫人,姓程。”
四
第七日黄昏,诏狱来了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昔年因政见不合与林晏割袍断义的户部尚书沈愈,如今穿着粗布直裰踏进牢房。他卸下背负的竹箱,竟端出还冒着热气的定窑瓷盅——二十年前两个穷书生在破庙分食的当归鸡汤,此刻在阴湿牢房里重新飘香。
“御史台十三道奏章在此。”沈愈摊开浸着血渍的绢帛,上面密密麻麻按着百余朝臣指印,“陈砚书通敌卖考的罪证,够他凌迟三次。”
林晏望着对方空荡荡的左袖,想起三年前沈愈因漕粮案被贬时,自己曾在金銮殿上沉默伫立。那时陈砚书攥着他的腕骨劝:“明哲保身才是为官之道。”
五
月落参横时,狱神庙演了出大戏。
陈砚书领着刑部司官前来提审,却见沈愈手持尚方剑立在阶前。油灯将众人影子投在砖墙,恍若皮影戏里纠缠的鬼魅。当证人们鱼贯而入时,林晏看见婉娘扶着颤巍巍的老翰林,那是他蒙冤致仕的恩师;看见程慕白抱着染血的《策论衡鉴》原稿,书页间夹着陈砚书与敌国往来密信。
“怀瑾兄”陈砚书突然跪地抓住他的囚衣,泪珠滚在破烂的布料上,“是他们逼我”
林晏俯身拾起落在地上的银鱼袋,轻轻放回故友掌心。这个动作让他想起很多年前,两个少年在书院梧桐树下拾金不昧的往事。那时陈砚书也是这般红着眼眶,说将来要与他同匡社稷。
六
天光破晓时,圣旨随着第一缕晨光抵达。
林晏官复原职的诏书镶着金边,他却望着诏狱天窗呆。那里有只误入牢笼的粉蝶正在撞击铁网,翅翼上的磷粉在曙光中碎成金尘。婉娘为他披上干净官袍时,触到他脊背上新结的痂痕。
“回家罢。”妻子温热的吐息呵在他耳畔。
他最后回望向阴暗的牢房,看见草席下露出半截撕碎的纸片——那是陈砚书昨夜偷偷塞给他的绝笔诗。墨迹被泪水洇得模糊,唯剩“丹心”二字清晰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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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钟在晨风中震荡,林晏攥紧袖中那枚泥兔子。裂缝里藏着更深的谜题:老狱卒递密信时尾指缺失的伤痕,与三年前毒杀案死囚的特征完全重合。
七
诏狱外的青石板路被晨露浸得亮,林晏踩着水洼里的倒影前行。官道两侧的榆钱树正飘着细雪般的白絮,几片沾在他未修剪的鬓角。婉娘默默伸手替他拂去,这个动作让她腕间旧伤暴露在日光下——那是三日前为闯宫门叩阍,被禁军弓弩擦过的痕迹。
“沈大人的车驾在前头候着。”婉娘突然捏紧他的袖口,指节泛出青白。
林晏抬眼望见榆荫下停着的青帷马车,沈愈独臂撩开车帘,眼底沉淀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当年在翰林院争辩漕运新政时,这人总爱用左手执朱笔批注,如今空荡的袖管却像某种谶语。
“陈砚书今晨咬舌了。”沈愈递来温在怀里的参汤时,袖口散出止血散的味道,“他留了句话给你。”
林晏摩挲着陶碗边缘的裂纹,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问:“什么?”
“说当年书院后山的桃树,其实从没结过果。”
参汤的苦味猛地涌上喉头。林晏想起十八岁那个盛夏,陈砚书爬树摘桃摔折了腿,他背着人跑二十里地求医。郎中取出断骨时,少年咬着他肩头含糊地说:“来年定要请怀瑾吃最甜的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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