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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水是广陵城边上一处不起眼的临水小县,除了风景比旁的地方雅致些外没什么特别的。他们从宁昌边界过来,一路纵马疾行,一刻钟恨不得当成两刻钟用,中途几乎没敢休息,哪有空欣赏路边的劳什子夏景。
他们去颖海,从广陵过本就已经有些绕远了,而鹿水就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方向,萧高旻闻言不由皱了皱眉,但叶星珲语气神情不像是在说笑,他们一行人里也没人比他更担心颖海,萧高旻心里虽纳闷,却也只迟疑了片刻便扬鞭跟上。
眼下大半个昌州已经乱了套,战火倒还尚未烧到广陵,除了城防比往日严紧许多外,倒也还算是安宁。
他们从广陵又走了大半日,临近傍晚时分才抵达鹿水。星珲最终在鹿水陵园山脚下的一座独门小院前停了下来,他握着缰绳深吸一口气,闭眼凝神稳了稳心绪,方从马上跳了下来。
星珲刚要迈步往里走,就听叶书离在身后叫住了他,叶书离脸上的表情还是冷冷的,扬手将从叶九那里取回的偕行灵玉扔给了星珲,淡声道:“谈不拢就算了,有事喊一声,别把自己也给搭进去。”
自从星珲执意要回颖海,叶书离脸上就再没显过半分笑影,星珲知道他是真动了怒,一半是被自己气的,一半却又是担心,可眼下却也没时间让他二师兄消气,星珲接住那枚玉佩,垂下眼帘闷声说了句“知道了”,便转身推门走了进去。
小院内萧瑟冷清,一个人影也无,只有庭前树下石桌旁温着的一壶清茶,还在红泥炉上冒着袅袅热气。
星珲疾步走过去,目光落到石桌正中一本未写完的书卷上,纸上墨迹未干,饱蘸了松烟墨的笔斜斜倚在一旁的笔架上——院子的主人显然是暂离不久。星珲低头看了两眼书卷的内容,微微扬了扬唇角。
这一趟鹿水之行,他来对了。
燕折翡从后山回来,刚要推开院子后门,指尖触及门扉的瞬间却忽然一顿,神色骤然冷了下来。
她身形一动,悄无声息地越过高墙落在院内,然而还没等她看清来人,院中的不速之客就已赶在她动手之前率先开了口。
“境主。”星珲转过身来看向微有些错愕的燕折翡,扬声道:“我来要你在南山欠给我的人情。”
燕折翡眼神微动,收了周身凛冽的真气,不发一言缓步走到石桌旁坐下,她抬手给自己和对面的星珲斟了两杯茶,方才慢着声开口:“叶星珲,你胆子不小。”
星珲跟着坐了下来,抿了一口杯中茶液,不慌不忙道:“境主过奖。”
燕折翡随意扫了星珲两眼,周身似乎有一触即发的杀意涌动,她轻轻挑了挑眉:“你内力被封还敢擅闯我的地方,是闲命太长了么?”
“内力被不被封,在大乘境面前,有区别么?”星珲脸上丝毫不见惊慌,他放下手中茶盏,平淡问道:“境主听说过颖海城的瘟疫吗?”
燕折翡循着他的目光看向石桌上未写完的书卷,似笑非笑道:“所以你要我还你的人情,是想让我跟你去颖海?”
星珲站起身向她拱手行了一礼,郑重道:“您是洱翡药宗的传人,晚辈恳请您帮忙。”
燕折翡眼神复杂地抬眸打量他,沉默了许久,才缓缓道:“叶星珲,我是欠你一个人情不错。”
星珲正欲应答,却听她话锋忽然一转:“但你是不是太想当然了?”
燕折翡的神色已经冷了下来:“你脚下踩的这片土地,在三十年前,曾是洱翡药宗的山门。”
后面的话她没再说,星珲也已听出了她未尽之意。
燕折翡自嘲一声,声音里不经意间带上几分悲凉与恨意,却还是淡笑着看向星珲:“你也知道洱翡是九州独一无二的医武宗门,你说凌铖他不知道么?所以啊,这是成帝种下的因,现在他的儿子、他的子民来尝这个果,这也算是苍天有眼因果报应不是么?”
星珲:“你明知道这场治不好的瘟疫是人为。”
燕折翡摇了摇头,笑了一声道:“报应不爽,天意还是人为没什么不一样。他挥挥手,我家就没了。叶星珲——”
燕折翡满目苍凉地看着他:“如果今天换作是你,换作是漓山,你能毫无芥蒂么?无论是皇帝还是敬王,归根结底都是一家一姓,于我而言其实没多大区别。父债子还,他们都是我的仇敌,自相残杀难道不好么?”
星珲摇了摇头:“但你没的选。苦心筹谋这么些年,你想要的不就是要砚溪钟氏、苍梧方氏、定康周氏付出代价么?如今一步之遥,我想境主也不愿放弃。”
燕折翡低头轻笑一声:“你说的对,但是叶星珲——”
她再抬头时笑容骤敛,无法自抑悲恸和不甘一齐哽在喉头:“我却也知道,死去的人永远不可能复生,再如何血债血偿都只能填平我自己一个人心里的恨罢了。洱翡药宗没了就是没了,那么多人悬壶济世行医救人一辈子,到最后却连半点东西都没能留下,只有青史上寥寥的一笔‘乱臣贼子,死有余辜’,永远都得不到正名,这个公道谁又能给他们?子不言父过,皇帝还是敬王都一样。”
星珲沉默了一会,平静道:“从前或许可以,但现在当然没人再能给洱翡公道,因为洱翡药宗弑君。”
燕折翡执杯的手一顿,眸中寒芒微涌动,周身迸发出凛冽的杀意,手中的白瓷茶盏承受不住她指尖的力道,转瞬间碎成了齑粉,里头的茶水却一滴不落,凝成一团水珠悬在燕折翡指尖。
“弑君”是她的逆鳞。
星珲气息翻涌,喉间涌上一股腥甜的味道。
燕折翡怒极反笑,冷冷地看着星珲,一字一顿道:“洱翡药宗从没有……”
星珲遽然打断她,沉声问:“那你呢,你姓什么?”
燕折翡像是听到了晴天霹雳,倏然间怔住,她眉心猛地跳了跳,嘴唇翕张却没发出什么声音。指尖悬着那团水失了力道,砸在她脚边,溅起的一缕尘埃不偏不倚地正好泼上她的裙角。
成帝凌铖,是死在惠元皇贵妃燕岚手里的。
而她姓妫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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