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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罐里的春天
季槐把熬药的砂锅搬到院里时,晨露还挂在木槿树的新芽上。鹿槿灼坐在藤椅上,看着他往砂锅里添水,动作比做手术时还谨慎——药材是周奶奶托人从山里捎来的,说是个老方子,能缓解排斥反应的疼痛,只是味道苦得能让人掉眼泪。
“离远点,烟呛。”他往竈膛里添了根柴,火苗“腾”地窜起来,把他的影子映在墙上,忽明忽暗,“昨天联系的教授回信了,说下周三可以远程会诊,让我们准备好详细的病历。”
鹿槿灼没接话,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无名指的银戒指。木槿花的纹路被磨得发亮,像她日渐消瘦的手腕,骨头硌得能硌疼自己。她知道季槐在等她点头,等她像从前那样说“好啊,我们试试”,可喉咙里像堵着团棉花,怎麽也发不出声音。
竈台上的药罐开始“咕嘟”作响,苦涩的药味混着柴火气,在院子里弥漫开来。季槐蹲在竈前,看着药材在沸水里翻滚,忽然说:“张大爷今天能说话了,护士说他念叨着要吃你做的南瓜饼。”
“等我好点就做。”她终于开了口,声音轻得像羽毛,“得用新磨的玉米面,周奶奶说後山的玉米最香。”
季槐的眼睛亮了亮,像是抓住了根救命稻草:“我明天就去後山买,让磨面的师傅多磨两斤,留着给你做玉米糊糊。”
药香越来越浓,苦得人舌根发麻。鹿槿灼忽然想起小时候喝中药,父亲总在旁边放颗冰糖,说“先苦後甜,病好得快”。那时的药再苦,只要看见父亲白大褂上的钢笔渍,就觉得能咽下去。
二
远程会诊那天,林薇带着弟弟来了。林晓的膝盖已经好利索了,蹦蹦跳跳地帮着搬电脑,看见鹿槿灼就喊:“姐姐,我学会剪枝了!季哥说我剪的比他好!”
“是吗?”鹿槿灼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指尖触到他温热的头皮,心里忽然有点发慌,“等我好了,去检查检查你的成果。”
林薇把洗好的草莓放在桌上,红得发亮:“婶子让我带来的,说酸的能提精神。教授那边接通了吗?”
季槐正在调试摄像头,闻言点头:“还有十分钟。”他转身给鹿槿灼披了件厚外套,“镜头对着你,别紧张,就当聊天。”
电脑屏幕亮起时,国外教授的脸出现在画面里,蓝眼睛里带着审慎的温和。季槐坐在旁边,手里拿着厚厚的病历,条理清晰地汇报病情,声音沉稳得像在主持病例讨论,只有鹿槿灼看见他握着鼠标的手,指节泛着白。
“排斥反应确实比较严重,”教授的声音透过扬声器传来,带着点口音,“但不是没有逆转的可能。我们最新的免疫吸附疗法,对这种情况有效率能达到百分之六十。”
鹿槿灼的心猛地一跳。百分之六十,像道微弱的光,突然照进漆黑的隧道。
“只是费用比较高,”教授顿了顿,继续说,“而且需要去国外治疗,至少半年。”
季槐立刻接话:“钱不是问题,我们可以想办法。”
鹿槿灼却看着屏幕里陌生的医院背景,忽然觉得累。她不想再坐飞机,不想再住陌生的病房,不想再看季槐为了医药费奔走,白大褂上沾着她看不懂的疲惫。
“我不去。”她轻轻说,声音不大,却让整个房间都安静下来。
季槐的脸瞬间白了,抓住她的手:“小灼,这是机会……”
“我知道。”她打断他,目光落在窗外的木槿树上,新芽已经舒展开,变成嫩嫩的绿,“可我想守着老院,守着这棵树,守着……你。”
林薇悄悄拉了拉弟弟的衣角,示意他出去。院子里的药罐还在咕嘟作响,苦香顺着门缝钻进来,像在替这对沉默的人,说着说不出的话。
三
教授最终还是妥协了,说可以把药剂寄过来,让季槐在国内操作治疗。挂掉视频时,季槐的眼眶红得像兔子,他背对着鹿槿灼站在窗前,肩膀微微耸动,像座快要崩塌的山。
“对不起。”她轻声说,眼泪忽然掉下来,“我是不是很自私?”
季槐猛地转过身,走过来把她抱进怀里,力道大得像要把她揉进骨血里:“不怪你,是我没本事,让你受了这麽多苦。”他的声音抖得厉害,“你想守着老院,我们就守着,我不去医院了,天天陪着你,给你熬药,给你做糖醋排骨……”
“傻话。”鹿槿灼笑着擦去他的眼泪,指尖触到他冰凉的耳垂,“你是医生,得去救别人。就像张大爷,还等着你的南瓜饼呢。”
竈台上的药熬好了,季槐舀出一碗,往里面加了勺红糖,用勺子慢慢搅着:“先苦後甜,就像小时候你爸说的那样。”
药汁黑得像墨,喝进嘴里时,苦意顺着喉咙往下钻,却在舌尖尝到点淡淡的甜。鹿槿灼看着季槐紧张的样子,忽然觉得这苦也没那麽难咽——至少身边有他,有这碗带着红糖甜味的药,有老院的阳光和木槿香,就还有力气,再撑一会儿。
四
傍晚时,张大爷的女儿来了,提着个保温桶,说是老人特意让她送来的。打开一看,是小半碗南瓜饼,边缘烤得焦焦的,还带着点糊味。
“我爸说,这是他趁护士不注意,偷偷在微波炉里热的。”女人笑得眼睛发红,“他说你爱吃带点糊的,香。”
鹿槿灼拿起一块,咬了一小口,南瓜的甜混着焦香,在舌尖化开时,眼泪忽然就止不住了。她想起张大爷说过,他老伴做南瓜饼总爱烤糊,他却吃得津津有味,说“这是独一份的味道”。
原来有些味道,从来都不是因为好吃,是因为里面藏着的牵挂,像药罐里的红糖,能把最苦的日子,熬出点甜来。
季槐把剩下的南瓜饼放进保鲜盒,说:“留着明天早上当早点,配玉米糊糊吃。”他蹲在她面前,替她擦去嘴角的饼屑,“教授说,药剂下周就能到,我们试试,就试一个疗程,好不好?”
鹿槿灼看着他眼里的光,像看着老院的星星,忽然点了点头:“好。”
她想再试试,不为别的,就为了他熬药时认真的样子,为了张大爷偷偷烤糊的南瓜饼,为了老院木槿树抽出的新芽——它们都在努力地活着,她也想再努努力,陪它们多待一会儿。
竈膛里的火渐渐熄了,药罐还温着,苦香里混着点南瓜饼的甜,像个倔强的春天,明明知道寒冬可能还没走远,却还是拼尽全力,把暖意送进每个等待的日子里。
季槐握住她的手,两枚银戒指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像在说:再等等,总会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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