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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吃咧?”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了不少,带着饱食後的慵懒。“我回去再吃,竈上还给我留着呢,”林玉铮蹲在旁边由卡车阴影提供的阴凉地里,拿根随手捡来的枯草棍棍,无意识地划拉着滚烫的地面,画出些谁也看不懂的图案。“姨姨,下次妳跑长途去榆林那边,带上我呗?”她擡起头,“我帮妳看着导航,记记路单,算算油耗,还能给妳换把手,倒个水递个饭啥的。我学农的,也能看看沿途的土壤和作物……”
“胡求一弄!脑子里一天到晚想啥哩!”游方侠眼一瞪,手里的勺子差点就敲到保温桶上,“车上那是妳个学生娃去的地方?风吹日晒,吃不好睡不好,几天下来人都得脱层皮,瞅瞅姨这糙样跟个黑铁塔一样,浑身除了机油味就是汗臭味,妳就给我好好念妳的书,将来毕了业,坐办工室吹空调,搞妳那啥……啥土壤微生物改良,那是正经营生是给国家做贡献,莫学姨!吃这号下死力气跑断腿的饭!没出息!”她语气激烈,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维护,要把林玉铮牢牢推离自己所处的粗粝艰辛的世界。
“劳动阶级万岁!工人意识万岁!”林玉铮梗着脖子,突然蹦出这麽两句话试图反驳,游方侠也被她这憨傻稚气的话逗乐了,拿空勺子虚点着她,笑骂道:“瓜女子!热滴很傻滴很!”
搅团下肚,碳水的力量汹涌上来,带来饱足感的同时也带来了强烈的晕碳效应,让人眼皮发沉脑袋发懵只想倒头就睡。游方侠拍了拍鼓胀的肚子,把她那个被压得变形的沙发座放倒,准备抓紧这宝贵的半小时迷瞪一会儿,为下一段路积蓄体力。
林玉铮轻手轻脚地站起来,拿起自己那个印着“西北农林”字样的帆布外套,像盖一床珍贵羽绒被一样,盖在姨姨宽阔的後背上,试图阻挡一下午後的燥热微风可能带来的凉意。
游方侠的意识迅速模糊,陷入黑甜乡之前,从喉咙深处含糊地嘟囔了一句,像是梦呓,又像是最深沉的嘱托:“…女子,乖…听话……莫管…姨姨能行…能行……”林玉铮蹲回原地,看着姨姨沉睡中依旧紧锁的眉头和那张被风霜岁月刻满痕迹的脸,轻轻叹了口气。
兴庆宫工园里,那尊有着几十年历史的水泥大象滑梯身上的绿油漆早已褪色发白,大片剥落,露出里面深灰色的水泥胎体。然而长长的象鼻滑道,被无数代西安娃的屁股蛋子磨蹭得光滑锃亮,在阳光下泛着一种温润的属于童年和时间的包浆,甚至有些地方的水泥边缘都被磨圆了,透着一种被岁月和欢乐共同打磨出的柔和。
杨灵露没去滑,她身上那件干净的白色棉布连衣裙,让她觉得不适合去做那样剧烈的可能会沾上灰尘的活动,她安静蹲在旁边花坛低矮的水泥沿沿上,低着头,聚精会神地看一队黑蚂蚁费力地搬运一块比它们任何一个个头都大得多的丶不知哪个贪嘴孩子掉下的饼干渣。她的目光极其专注,追随着那支纪律严明却又显得如此渺小脆弱的运输队,深入砖缝的黑暗深处,然後又看着它们跌跌撞撞地从另一条缝隙里爬出来向着未知巢xue方向前进。阳光照在她柔软的发顶,形成一个毛茸茸的光圈,她的世界很小,小到只剩下这条蚂蚁的征途和鼻尖前一小块被晒得发烫的水泥地。
不远处,妈妈邱贞乐正抱着最新款的苹果手机,声音忽高忽低,情绪激动,时而尖利时而压抑,“……不行!绝对不行!许总,这个价码就是在打发叫花子!欺负人呢!我们当初签的可不是这个数!……我知道现在难办!行情不好!可谁容易?没办法就想办法!啧,信号咋这求差的!破联通!”她掐断电话,烦躁地来回踱步,目光扫过那些悠闲下棋的老人丶嬉笑打闹的孩子,眼神里没有一丝融入的意愿,只有被外界打扰的厌烦和深深焦虑,完全忘了自己还带着个孩子。
先是苏励耘过来了。雅致清冷,与工园里穿着随意休闲的人们格格不入,然而,这份体面之下是难以言说的痛苦,後脚跟早被那双为了搭配衣服新买的高跟鞋磨出个亮晶晶的水泡,让她走路的姿势显得有些僵硬和不易察觉的跛。她疲累不堪地靠在那头冰布满岁月痕迹和水渍丶被孩子们画上各种涂鸦的水泥大象腿上,脑子里根本静不下来,像个失控的高速运转的算盘,噼里啪啦地滚动着令人绝望的数字:银行这个月的贷款利息通知短信的语气丶朱雀路那个茶叶铺面房东催缴租金的嘴脸丶安溪那边合作茶农催款的邮件,语气一次比一次硬,从客气催促再到最後通牒丶还有那几个合作了十几年的老主顾,拖起款来那副理所当然丶甚至有点不耐烦的嘴脸,仿佛催款是种不识擡举……焦头烂额的琐事搅和在一起让她喘不过气,工园的闲适欢笑与她内心的兵荒马乱形成了尖锐讽刺。
过了一会儿,苏绍疆来见一个相交多年丶据说门路很广丶能通天的那种老兄弟,本想通过他牵线,盘活一笔死死压在几匹昂贵却早已过时的绣品上的流动资金,那是她当年眼光失误囤下的货如今成了烫手山芋,结果对方云山雾罩绕了半天,忆往昔峥嵘岁月稠,虚情假意丶感慨万千的话说了一箩筐,茶喝了四壶,半点实在的承诺和可行的办法没有,临了还暗示手头紧,想借点钱周转。她颓然坐在离大象滑梯不远的长廊木头栏杆上,把那款手工刺绣的坤包紧紧抱在怀里,望着满池塘被烈日晒得蔫头耷脑丶边缘卷曲枯黄的荷叶,只觉得这艘驶过百年风浪的大船,眼下的境况就跟这塘底发黑发臭的淤泥差不多,表面看着还在,内里早就被蛀完掏空了,只剩个一碰就散的空架子,徒留一个看似体面实则千斤的空壳。
杨灵露擡起小脑袋,清澈见底的大眼睛像最纯净的水晶先瞅瞅那个靠在象腿上丶眉头紧锁丶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低气压的漂亮阿姨,又看看那个坐在长廊里眼神空茫的奶奶。
她站起身,伸出小手,仔细地拍了拍白色棉布连衣裙後摆上沾的少许灰尘,像是要进行一项重要的仪式。先是蹬蹬蹬跑到苏励耘跟前,声音清脆得像清晨挂在叶尖丶即将滴落的露珠:“阿姨,我悠妳一下吧?”她伸出手指指了指一旁的秋千,在她有限的经验里,风吹过耳边是所有不高兴最好的解药。
苏励耘睁开眼愣了一下,垂下视线,看着眼前这个还不到自己腰高丶眼神纯粹得让人无所适从的小女孩,语气略显生硬,带着下意识的疏离:“……嗯?悠我?为啥?”她下意识地打量四周,寻找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小孩子的家长,眉头微蹙。“不为啥,”杨灵露的眼睛清亮得像雨後天晴碧蓝如练的终南山天空,没有任何杂质,坦荡得让人心惊也直接得让人狼狈,“我感觉妳很辛苦,像…像被很多看不见的绳子捆住了,悠一下飞一下,风会把绳子吹开,就不晕了就好了。”
苏励耘她习惯了算计防备丶虚与委蛇,对这种毫无征兆的纯粹关怀束手无策,她勉强扯动嘴角,挤出一个算不上笑容的表情,摆摆手,声音不由自主地放缓了些,试图用成年人的方式敷衍过去:“阿姨不辛苦,谢谢妳,好意心领了,自己去玩吧。”她重新闭上眼试图屏蔽外界,但小女孩的话在脑海里盘旋,让她再也无法集中精神去面对数字。
杨灵露眨眨眼,不太明白为什麽这麽好的解决方法会被拒绝,但她也没坚持,只是略带困惑歪了歪头,转身又蹬蹬蹬跑到苏绍疆那边,同样仰起头,小脸写满认真和一种天真的担忧:“奶奶,妳看起也不高兴,心里头憋得很,像像我们教室窗台上那盆好久没人浇水丶泥土都裂开丶叶子快要干死的绿萝。我悠妳一下?可美了,真的。”她再次热情地推荐她的特效药。
苏绍疆正满心烦躁,被打断思绪,像是点着了炮仗的引线,没好气地挥挥手,像赶一只嗡嗡叫的苍蝇,语气极其不耐:“去去去!一边玩去!谁家娃这麽没眼色!奶奶这儿烦着呢!正事都忙不完!天都要塌了!没空跟妳耍!”她的目光甚至没有落在杨灵露身上,依旧望着衰败荷塘。
杨灵露小嘴微微撅了一下,但也没见委屈害怕,只因对成年人的烦躁态度习以为常。她只是很认真丶一字一句更加肯定地说:“可是,妳看着比那个阿姨还要累还要不高兴,妳的不高兴都跑到眼睛外面来了。”
两个在各自战场精疲力尽丶浑身竖尖刺武装到牙齿的成年女人,被同一个小女孩用最直白简单却最具穿透力的话语,轻易戳破了那层竭力维持名为坚强体面的皮囊,露出了底下同样疲惫脆弱丶充满焦虑的内里。
空气有瞬间凝滞连燥热都停顿了一下,只剩下树上的知了还在不知疲倦地丶用尽生命最後的力量嘶鸣,衬得短暂沉默愈发令人难堪。
远处的母亲终于打完了又一个电话,带着一脸馀怒未消的烦躁,快步走过来一把拽住杨灵露的胳膊:“死女子!蹲这儿干啥呢!一身的土!走了回家!”语气冲很,把在外面受的气撒在了孩子身上。
杨灵露被拽得一个趔趄,回头又看了那两位陌生的阿姨和奶奶一眼,眼睛里闪过一丝不解然後便被母亲匆匆拉走了,一阵微不足道的风吹过两棵枯朽的树。
苏励耘和苏绍疆,一个靠着象腿一个坐在栏杆上,都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对方,但无形的关于失败和困境的共鸣,第一次清晰弥漫在母女之间。
天变得比小男人的脸还快,方才还是晚霞漫天流光溢彩,将西边云朵烧成一片绚烂火海,一眨眼的功夫,厚重乌云就从南边秦岭的山头上黑压压扑过来,带着一种摧城拔寨的汹汹气势,空气变得沉滞闷湿,蜻蜓贴着地面惊慌失措地乱飞,紧接着,毫无预兆地,雨点砸下来,先是稀疏沉重,砸在尘土里,激起小股白烟,随即迅速变得密集,瞬间就连成了铺天盖地的瓢泼大雨。雨帘笼罩四野,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视线被压缩到极短的距离,只剩下哗啦啦震耳欲聋的喧嚣水声,和雨水疯狂击打一切坚硬表面的狂暴交响。
游方侠刚在物流园把那车从榆林拉来的饱含了黄土高原阳光气息的红枣卸完。一脸不耐烦的仓库管理员扯皮了半天签收单的细节,腰椎的老毛病被这潮湿闷热的天气和长时间的颠簸勾引得隐隐作痛,她几乎是拖着步子挪回停车场的,雨就在这时候倾泻而下把她浇了个透心凉,她低低咒骂了一句,声音被暴雨声吞没:“这鬼天气!专门跟姥娘作对!”更糟的是,离开时为了透口气,驾驶室的车窗没关严实,暴雨飘泼而入,把她那铺着竹凉席的皮卡座子淋得湿透,手指摸上去,一种又冷又黏让人从心底泛起恶心,海绵吸饱了水,散发出一股潮混合着汗水烟草和雨水腥气的难闻味道。“爹的!”她又骂了一句,摸出那块平时用来擦机油的抹布,能硌疼手。借着停车场那盏昏黄黯淡灯罩破裂丶滋滋作响闪烁不停的路灯投下的微弱摇摆的光线,咬着後槽牙,腮帮子绷紧,使出搬卸轮胎的力气,吭哧擦拭着吸饱了雨水丶变得冷黏滑腻的皮座子。
她现在只想赶紧把这该死的座子弄个半干,然後钻进相对干燥的驾驶室,锁好车门,从保温箱底抠出最後一瓶也许还有点凉意的冰峰灌下去,然後不管不顾地放倒座椅,倒头就睡,至于明天在哪,货主催不催,天塌下来,都爸的等明早再说,此刻能与湿冷座椅分离,就是她全部的人生诉求。
就在她心里憋满了无处发泄的邪火时,一个小小的身影,打着一把颜色异常鲜艳夺目丶在灰暗暴雨中像一道微弱彩虹的伞,蹚着浑浊不堪的积水,踉踉跄跄走过来,停在不断被雨水冲刷的车轮旁边。
是杨灵露,身子几乎被那把破伞整个罩住,裤腿早已湿透,凉鞋里灌满了泥水,她安静地看了一会儿游方侠宽厚的丶被雨水彻底打湿丶更显壮硕如山峦的背影,正以一种近乎战斗的却又透着无尽疲惫的姿态,吭哧瘪肚地跟那块湿座子较劲,忽然,她开口,声音被哗啦啦震耳欲聋的雨声打得有些飘忽,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阿姨,妳是从海底来的吗?”
游方侠心里那点憋了整天的邪火丶怨气丶还有一声声被咽下去的“管匹咧”,瞬间蹭一下就顶到了天灵盖!啥世道!累死累活一天,腰酸背痛,下班了还要被这鬼雨淋成落汤鸡,像个彻头彻尾的瓜怂一样吭哧瘪肚擦这破座子搞得狼狈不堪,现在倒好,还要被个不知道从哪个水坑里冒出来的丶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女娃嘲讽?海底?她看自己像落水狗还差不多!
她扭过脸,脸上横肉绷紧,眉头拧成个死疙瘩,豹眼圆睁张嘴想吼,喷出的灼热怒气在冷雨里化成一小团白雾,声音已经到了喉咙口却猛地对上了一双眼睛,隔着晃动雨幕,雨丝在那把破旧彩虹伞周围形成不断流淌的帘子,光线昏暗,一切都在扭曲模糊但那双眼睛异常清晰,清澈明亮,像被这场暴雨彻底洗刷过的丶最纯粹的黑琉璃,没有嘲弄鄙夷幸灾乐祸或者恶作剧的意味,只有一种纯粹到极致的好奇,甚至…在清澈底层,还有感同身受般的怜悯?一种对于痛苦的敏锐感知。
游方侠脸上的凶悍表情凝固了显得有些滑稽,她胡乱用手背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和汗水,嗓门粗嘎却不由自主地降了调,带着点难以置信的困惑和一种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的茫然:“…啥海底?胡说八道啥哩!赶紧回家去!这大雨天乱跑啥!小心让水冲走了!”“我觉得妳像美人鱼,”杨灵露非但没被吓跑,反而往前凑了半步,表情极其认真甚至带着执拗,努力想把自己的感觉表达清楚,“就是……我故事书上画的那种,上岸了的。妳有点美,就是好像……尾巴,”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更准确的词,“嗯,腿好像很疼,走不动了,回不去了,很难过。”她努力组织着语言。游方侠彻底愣在了瓢泼大雨里,脸上热乎乎的,分不清是汹涌冰冷的雨水还是别的什麽东西试图冲破眼眶封锁,心上像是被一只柔软的小手轻轻捏了一下,她转过身,粗声粗气吼,声音被雨声打得支离破碎,像是在掩盖某种突如其来的慌乱:“瓜女娃!脑瓜子里一天到晚想啥哩!雨大很!小心淋病咧!妳妈等着捶妳呢!赶紧走!”她不敢再回头去看那双眼睛。
杨灵露站在原地,过了一会儿才慢慢消失在茫茫雨幕和水洼中,游方侠的动作慢了下来,最後彻底停止。她扶着车门,大口喘着气,那句“回不去了,很难过”,像生锈的钉子楔进了她从未轻易向人展示的软肋,望着女孩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
杨灵露跟妈妈大吵了一架,起因或许是一件忘了买的新铅笔盒,或许是一次没达到要求的测验,或许根本没什麽具体原因,只是大人世界里无处发泄的焦虑和压力丶工作不顺丶生活憋屈,找到了一个最脆弱最安全的出口,自己的孩子。尖锐指责丶耐烦呵斥丶委屈争辩,混合着沉闷塞满了狭小的客厅。
在楼下只有几棵半死不活丶蒙着灰尘的冬青树的小花园里,绕着暗淡绿色一圈一圈地转磨磨,小女娃的眼睛和鼻子都红红的,嘴唇抿得紧紧的,不肯让在眼眶里疯狂打转的眼泪掉下来,肩膀因为压抑抽泣而微微耸动,世界那麽大,却好像没有一处可以安心放置她小小悲伤的角落。
林玉铮刚从学校试验田回来,一身疲惫却眼神明亮,怀里抱着一摞厚厚的丶散发着新鲜油墨味的专业书和几份画满了复杂曲线图丶标注着各种数据的土壤检测报告。她一眼就看见了那个熟悉的小身影,她快步跑过去也顾不上珍惜资料了,把沉重的书和报告随手放在落满灰尘的花坛水泥边上,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和杨灵露齐平,声音温柔得像晚风,带着刚刚离开田野的清新和暖意:“妹妹,咋咧?跟我说说?谁欺负妳了?还是心里不舒服了?”
杨灵露嘴一瘪只用手指死抠着书包带子,她见状便在自己那个塞得鼓鼓囊囊丶沾着泥点子和草屑丶散发着泥土与青草气息的帆布包里摸索了半天,避开尖锐笔和测量尺,终于掏出了一个小小透明的塑料发卡。发卡做工简单,里面嵌着一朵小小的丶花瓣饱满丶永远向着阳光的丶金黄色的向日葵,在昏暗的光线下努力绽放着温暖的光芒。“我只有这个了,给妳…”她的声音更柔了,带着抚慰,把发卡轻轻放在杨灵露汗湿沾着灰尘的小手心里,塑料触感让正沉浸在滚烫情绪中的小女孩下意识颤了一下。
杨灵露低下头,看着手心里那朵小小的向日葵。它那麽小那麽普通却好像一下子照亮了她手心小小的黑暗,委屈伤心终于决堤,眼泪大颗大颗地砸落下来,落在透明的发卡上让它变得模糊;落在沾着灰尘的手背上冲出两道泥痕;落在干涸土地上,只留下深色的印记。
林玉铮叹了口气,心里酸酸胀胀的,像是看到了小时候某个同样无助的自己。她伸出手,把小女孩轻轻搂进自己怀里,沾着泥土和青草气息的手掌,一下一下,轻柔地拍着小女娃因为无声抽泣而微微颤抖的背脊“哭吧,哭出来就好了,向日葵不怕黑,明天太阳出来,它又会擡头了。”她低声说着,也不知道是在安慰孩子还是在对自己说,自然规律或许早早发现了人类在成长过程中无法避免的异化麻木,于是创造了小孩这种机制,用以提醒所有在尘世中打滚丶逐渐变得粗糙的成年人,生命在起始之初,本该拥有的那份纯粹好奇丶敏感柔软。世事艰难人生实苦,但小孩就应该是被所有人保护起来的丶最後的希望,是漫漫长夜里虽然微弱但固执亮着的星,提醒着人们,有些东西不该被忘记。
日子像钟楼的车流,一刻不停往前涌。
苏家母女在发霉茶砖和滞销丝绸堆里艰难地腾挪钻营,算计着如何将这份摇摇欲坠的祖业最後一点油水榨取干净,把那顿注定要散的散夥饭吃得如同暗藏刀光剑影的鸿门宴。苏绍疆在各大茶楼会所间周旋,脸上笑容越来越热络,心里算盘拨得越来越凉。苏励耘则更多地泡在库房和谈判桌上,用她那套外热内冷的作风,试图把每一个铜板都抠出响动。
游方侠吼着秦腔,开着红色重卡,碾过无数个漫长日夜和陌生工路,林玉铮依旧蹲在农大的试验田里对着那些麦苗苗玉米秆记录数据,时不时被姨姨一句“莫管!”吼得缩脖子,又乐此不疲地在她姨难得休息时,钻进没有空调丶高温达四十度的厨房里,挥汗如雨地给姨姨蒸皮皮漏鱼鱼搅搅团。
她们或许会在人流如织的不夜城旁边因为一点小事争吵,又会在开元底下的灯火里不约而同地沉默叹气;会为了省点钱挤在康复路批发市场的人潮中,挤出一身汗;也会在凌晨两点的街头,钻进亮着灯的唐久便利店,买一个热乎乎的饭团或三明治,配上一罐东方多鲜酸奶默默补充体力。
对于陕西人来说,生活就在这一句句透着实在劲的把字句里:“把饭吃了!”“把觉睡好!”“把车开慢!”“把钱拿好!”“把心放宽!”
日子,就像揉一团极大的面,费力气消耗大,吃多了还容易晕碳,昏昏欲睡。但还得揉使劲揉,把大家业小日子弄塌夥散场是迟早的事,但落幕姿态咋样倒法,或许还能由着自个儿的心气去稍微追求那麽一下下,而後又是新一轮的发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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