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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啊,这竟然是郝红梅!
她怎么在这儿呢?
我们不会忘记,在原西县上高中时,这位出身地主家庭的姑娘,在班上曾演出过几幕令人难忘的生活戏剧。我们知道,起先,孙少平和她产生过感情纠葛。后来,她和班长顾养民相好了——这已经是人人皆知的事实。可是,而今顾养民正在省里的医学院上大学,她怎么在这样一个地方卖茶饭呢?她自己不是也当了教师吗?她背上的孩子是谁的?
润生和郝红梅相视而立,因为太突然,一刹那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们是同班几年的老同学,尽管那时他们相互交往不多,但如今相遇在异乡,倒有些百感文集。润生看见,郝红梅脸色比他姐姐还要憔悴,头发散乱地披在额前,不合身的衣衫上沾着柴草和灰土。完全是一副农村妇女的样子。润生毕业时就知道红梅和养民已经确定了关系——他无法想象顾养民的未婚妻现在是这么一副破败相!不过,他在这一刹那间也似乎明白了在她身上发生了些什么……“你……”润生不知该说什么。
“我……就住在对面沟里,离这儿十里路……”郝红梅脸上涌起了一种难言的羞愧。
“你怎到这儿来了?”她问润生。
“我是路过这里……你?”他仍然不知该问她什么。“唉……我的情况一言难荆我前年结婚到这里,去年刚生下孩子,男人打土窑被压死了……”啊,原来是这样!那就是说,她和顾养民的关系早就吹了。
从简短的几句交谈中,润生就证实了郝红梅的不幸。不幸!他困难地咽了一口吐沫,不知自己该怎么办。他也不好意思再问她什么。
“我给你下饺子!”红梅这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拿起了炊具。
“不不!我刚吃过饭,饱饱的!”润生赶忙阻拦她。“我不信!老同学还见外!”
“真的!”润生硬不让红梅把饺子倒进热气大冒的锅里。唉,他还有什么心思吃这饺子呢!
“到你们村的路宽窄哩?”他问。
“架子车路。”红梅不知他问这干啥,瞪住了眼。“卡车能不能进去?”
“能哩。我们村光景好的人家,都是用汽车拉炭哩。”“那等你完了,我用车把你送回去!”
“你开车着哩?”红梅惊讶地问,神色立刻变得象面对一个大人物似的。
“嗯。”润生给她指了指停在公路边上的汽车。“啊呀,咱们的老同学都有出息了!”
“其实我还是个农民,是跟我姐夫跑车。”
“不管怎样,咱们山区开车的最吃香了!”
真的,对一个农村妇女来说,一个汽车司机就是了不起的人物。
这时候,红梅脊背上的孩子“哇哇”地哭叫起来。
她把孩子解下来,抱在怀中,也不避润生,撩起衣服襟子,掏出一只丰满的乳房塞在孩子的嘴巴上。
田润生脸通红,不好意思地说:“你先忙着!我到前面去看一会戏;等你毕了,我就把你送回家。”
“怕把你的事误了呢!”
“误不了!我今天赶到咱们原西城就行了。”
“你吃上碗饺子再走!”
“我饱着哩……”
润生说完,就离开红梅,两眼恍惚地朝戏场的人群那里走去。
他尽量往人堆里挤,好让别人挡住红梅的视线。
他立在拥挤的人群中,并不往戏台子上看,也不听上面唱些什么。一种无比难受的滋味堵塞在他的喉咙里。几天来,他接二连三地目睹了周围的活人所遭受的不幸与苦难,使他精神疲惫,使他心灵中充满了沉痛。从现在起,他对生活的理解不会再那么浮浅了……他在戏场里透过人头的缝隙,偷偷地向远处那个地方张望。此刻,他看见红梅又把孩子束在脊背上,开始忙乱地招呼庄稼人吃饭……不幸的人!她为了几个量盐买油的钱,而在这个尘土飞扬的地方忍受着屈辱和劳苦。他看见她背转人,用袖口揩了一把脸。那是揩汗,还是抹眼泪?
田润生的眼睛潮湿起来。他内心中立刻升腾起一种强烈的愿望;他要帮助不幸的红梅和她可怜的孩子!这时候,他觉得,过去同过学的人不管当时关系怎样,往后遇到一块是这么叫人感到亲切……润生一直在人丛中偷偷看着红梅把饺子全部卖完后,才从戏场里挤出来,向她那里走过去。
这时候,太阳就要落山了。
红梅一边嘴里说着感谢话,一边和他共同把灶具收拾起来。她告诉润生,灶具都是她公公早上给她搬运到这地方的。
润生把这些家具扛到车厢上放好,就让红梅抱着孩子坐在驾驶楼里。
马达很有气魄地轰鸣起来。
他熟练地驾驶着汽车离开公路,转到河湾里,然后往斜对面的沟里开去——沟道里的路面刚刚能溜过一辆卡车!
太阳从山背后落下去了。润生打开车灯,小心翼翼地驾驶着。红梅抱着孩子,一句话也不说,静静地坐在他旁边,不时扭过脸又惊讶又佩服地在看他……汽车在村子下边的小河岸上停下来,天已经麻麻糊糊,村里有些人家的窗户上亮起了灯光。
润生帮助红梅把灶具搬到她家里。红梅要留他吃一顿饭——她已经把饺子馅和面团都准备下了。
润生推托不过,只好留下来。他看见,红梅的窑里不搁什么东西——显然是一个穷家。
直到现在,他仍然不了解红梅为什么落到了这个地步!
他大方地和她一块包饺子。两个人说了许多当年学校和班里的事情。红梅还向他询问了其他一些同学近几年的情况——润生知道的也不多。不过,她避而不提孙少平和顾养民。
吃完饭后,红梅抱起孩子,又一直把他送到小河岸边的汽车上……田润生在夜里才回到了原西县城。
他把汽车搁在停车场,先没去给姐夫打个招呼,就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情绪走到街上一个私人开的小饭铺里。他要了二两烧酒和一碟咸花生豆,一个人慢慢喝起来。几杯酒下肚,他的五脏六腑都好象着了火。这是他第一次破例喝酒。小伙子!看来以后你不仅是你姐夫的助手,也将是他的酒伴了。
---第三十八章
第三十八章
田润生走后,郝红梅把孩子哄着,她自己也跟着躺在了一片孤寂的黑暗中。
往常这个时候,她还要门里门外忙着干活。但今天她无心再做这一切了。她感到四肢无力,浑身软绵绵的;更主要的是,她心里烦乱不堪!
她躺在自己的小土炕上,任凭眼泪在脸上不断线地流淌。今天她突然碰见过去班上的同学,使她本来麻木的神经受到了刺激,便忍不住又一次回溯起了往事——那一切似乎都已经很遥远了……高中毕业以后,郝红梅和所有农村学生一样,回到了村子里。临毕业时因为贫穷和虚荣,她曾在原西城百货二门市干了那件蠢事——几块手帕几乎就断送了她的生活。幸亏孙少平的帮助,否则她当时就无脸见世人,说不定会寻了短见。好在一切都暗中平息了。她终于保全了名誉,象逃跑一样离开了原西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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