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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个体户出售成衣的大市场,街道两旁花花绿绿摆得一眼望不到头。衣服大都是广州上海一带进来的。还有一些香港和外国的冒牌货,价钱稍贵一些,但式样相当时髦。
兰香说她夏衣足够,少平就给她买了两条牛仔裤和一件高雅的春秋衫。
妹妹红着脸说:“我还没穿过牛仔裤……”“你穿牛仔裤肯定好看!不过,假期回双水村,可不要把这裤子穿回去。村里人不用说,就冲咱们家里人也看不惯!”少平笑着对妹妹说。
这天下午,妹妹安排他们到市中心的流花公园去划船。在此这前,她的男朋友吴仲平已经提前到公园租船去了。兰香还给金秀打了电话,约好在公园湖边的游船售票处碰面。
妹妹领他到公园后,吴仲平已经租好了船,并且买了一堆饮料。不一会,金秀也来了。
少平高兴的是,他的老同学顾养民和金秀一块相跟前来了。他们紧紧握手,抢着询问各自的情况,情绪相当激动,他们没想到在这样一个地方又见面了。
不一会,五个人就荡起小船,驶向碧波涟涟的湖心。
孙少平知道,此刻和他同游的其他四个人,平时也许很少涉足这种公共娱乐场所——他们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图书馆里。今天,他们之所以安排这样一个活动,纯粹是为了他。是的,大城市人接待小地方来的亲友,必定要安排他去看看动物园,到公园里划划船。
哦,这也很好。他的确大开眼界,尤其是轻松地置身于这样优美的环境,又是和自己亲密的人在一块,这使他非常愉快。
阳光灿烂,湖水碧澄;岸柳婀娜,花朵绚丽;清凉的风象羽绒般轻柔地抚摸着人的脸庞。金秀兴致勃勃地喊叫说:“咱们一块唱个歌吧!”
“新歌还是老歌?”吴仲平说。
“应该说现在的歌还是过去的歌。”兰香笑着纠正她的朋友。
“好好,你说得对。过去的歌我就会唱个《让我们荡起双桨》。”
“那正合适。”顾养民说。
于是,由金秀尖利的高音起头,众人就随她一齐唱起来——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水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
小船儿轻轻,
漂荡在水中,
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欢乐的歌声随着小船在碧绿的湖水中流泄。兰香、金秀、顾养民、吴仲平,都象孩子一般沉醉在歌声中,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
可是,孙少平的眼睛却潮湿起来。他透过朦胧的泪眼,看见远方地层深处的一片。黑暗中,煤溜子在转动,钢梁铁柱在地压下弯曲颤抖,淌着汗水的光膀子在晃动……晃动……小船停泊在岸边码头。
孙少平从恍惚中醒过来,跟随这些快乐的人走进了公园餐厅。热情的吴仲平即刻就备办好了酒菜。
孙少平强迫自己回到眼前的现实中。是的,煤矿和这里虽有天壤之别,但都是生活,生活就是如此,难道自己吃苦,就妒嫉别人的幸福?不,他在黄原揽工时,就不止一次思考过类似的问题。结论依然应该是:幸福,或者说生存的价值,并不在于我们从事什么样的工作。在无数艰难困苦之中,又何尝不包含人生的幸福?他为妹妹们的生活高兴,也为他自己的生活而感到骄傲。说实话,要是他现在抛开煤矿马上到一种舒适的环境来生活,他也许反倒会受不了……第二天上午,妹妹要去上课。少平说他自己一个人再到街上逛逛——他不好意思对妹妹说他想去找晓霞。聪敏的兰香却猜到了他的心思。她对他说:“你应该去看看晓霞姐,她上次来我这时,还送给我一条裙子和五十元钱,说是你让她捎来的。其实我明白,这钱是她给我的……”少平呆住了。晓霞在信中可从来没提过这件事!
一刹那间,说不清楚是幸福还是痛苦,使他感到心头涌上一股酸楚的滋味。
“这是她的地址和电话号码。”妹妹说着把一张小纸片递到他手里。
他把这纸片装进衣袋。其实,晓霞的地址和电话号码他都知道。
在兰香上课前半小时,少平还没动身上街的时候,兄妹俩做梦也想不到,他们的姐夫王满银突然闯到这里来了。
这个逛鬼的出现,着实使他们吃了一惊。一年四季,这个人的踪迹家里人谁也不知道,他怎么会逛到这里来了?“哈呀,早听说兰香考上了大学!喜事呀!我也忙得顾不上来看看!”王满银满脸黑汗,撩起衫襟子往脸上扇风。那件几乎是透明的尼龙背心脏得象小孩的尿布。
“你吃饭了没?”兰香问他。不论怎样,这个人歪好还算是个姐夫,又是上门来看她的,总不能劈头把他臭骂一通。“吃得饱饱的!”王满银在肚子上拍了拍,“我就是来看看你!哈呀,你真不简单!咱们的光荣嘛……我马上就得走,晚上还要坐火车到兰州去贩点白兰瓜。我以后再来……听说你到了铜城煤矿?”王满银有点怯火地扭头问少平。正是因为少平在这里,他才准备马上离开。他知道两个小舅子都不是好东西,他们都敢打他哩!
少平没有搭理他。真的,要不是在妹妹的宿舍里,他早就对这个混蛋姐夫不客气了——他把姐姐和两个外甥害得好苦!
这王满银却又从衣袋里摸出一片生意人用的简易计算器,对小姨子说:“把这东西给你留下!你用得着!这东西加减乘除又快又灵……你看!”他用手指头指着计算器,嘴里念叨着,“一加一,等于……你看,这不是,二!”兰香哭笑不得地说:“你快拿走,我们不用这!”“噢……”王满银只好把那玩艺儿收起来,喝了几口兰香为他泡的茶水,就悻悻地走了。兰香正好也要去上课,就和这个二流子姐夫一同出了宿舍。
他们走后一会,少平才离开学校,到市内去找田晓霞。
当他从解放大道的繁华闹市处走到省报大门口时,却犹豫地徘徊起来。
从报社门口望过去,是一条绿树婆娑的林荫大道。一座赭红色的小楼掩映在绿色深处。
那就是她工作的地方,他不知道,当他涉足于那地方的时候,等待着他的将是什么。
周围的市声退远了,耳朵里象有只蚊子在嗡嗡吟唱。他感到视线也变得模糊不清,眼前流转着似是而非的物体和混杂难辨的颜色。他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终于鼓起勇气走进了报社门房。
“找谁?”一位老头问。
“田晓霞。”他说。
“噢……是工业组的。让我给她打个电话,你先登记一下!”
少平还没登记完,那老头便放下话筒,对他说:“田晓霞不在!出差去了!”
孙少平放下笔,怔住了。
不知为什么,他在遗撼之中也有一种解脱似的松宽。他旋即走出报社大门,来到街上。
现在,他迈着煤矿工人那种松松垮垮的步子,在一个儿童服装店,为明明买了一支玩具卡宾枪和一身草绿色小军衣——上面还有领章哩!
接着,他又串游到一个杂货铺,买了一个炒菜的铁锅。惠英嫂家里的炒菜锅是铝制的,他知道用铁锅炒菜才符合科学要求——这常识是他从最近一期《读者文摘》上看到的……孙少平第二天就离开省城,搭火车回到了大牙湾煤矿。
---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就象大晴天冷不丁下起了冰雹——孙少安的砖窑砸了!所有千辛万苦烧制的成品砖,出窑的时候,无一例外地布满了裂痕,成了一堆毫无用处的废物。
问题全部出在那个用高工资新雇来的河南人身上。这个卖瓦盆的家伙实际上根本不懂烧砖技术,而忙乱的少安却把掌握烧砖的火候的关键性环节全托咐给他来掌握,结果导致了这场大灾难。
灾难是毁灭性的。粗略地计算一下,损失在五六千元以上。这几乎等于宣布他破产了!
旁的不说,村中几十人在他这里辛苦了近一个月,他却连一分钱的工资也给大家开不出;而他自己还在银行贷一万元巨款,每月利息近百元……绝望的人们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个吹牛皮的河南人痛打了一顿。河南人除过受了点皮肉之苦,屁也没损失——他带着预支的一个月高薪落荒而逃了。
一天之内,所有帮孙少安干活的本村人,都咒骂着别人也咒骂着自己,灰心丧气地各回了各家。一些人走时还留下话:你孙少安小子无论如何得给我们开工资,要不,马上种麦子,我们拿什么买化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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