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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一块凸出的山岩下面短暂修整,叶满在卡片上写了两个字,然後扣下,脱掉靴子,把水倒出来。
韩竞半坐在石头上,也写下了他的,只是写完直接直接摊开了,叶满不想了解他,所以扣下无意义。
当叶满看到那两个字时,他表情变得很惊讶,沉默地翻开自己的卡片,两张放在一起,一模一样。
——虚荣。
韩竞是不至于偷看他写了什麽的,所以,这又是巧合。
叶满把卡片放在石头上,在自己那张上面写下:“中学时期。”
然後,他轻轻地说:“我十三岁离开家去了县城,在那之前,我还很期待来着。”
十三岁的叶满,是个弱气的小少年,他很苍白,过于内向,不爱说话,气质就显得阴郁。
他离家前,姥姥给他缝了棉被,告诉他在外面要好好和人相处,姥爷给他塞了零花钱,他背着崭新的书包,穿着新衣裳跟爸爸妈妈一起去寄宿家庭。
寄宿家庭里是一对面相看起来和善的中年夫妇,那个十几平米的房间里挤了六七个男生,光线很暗,都盯着叶满,没人说话。
叶满很不安,他很害怕生人,尤其是同龄人。
要怎麽去形容呢……
叶满慢吞吞地说:“我很害怕人,我觉得他们不会喜欢我,我一想到爸爸妈妈一会儿会走,我要独立和他们相处就紧张到喉咙发咸,是很真实的恐惧,我甚至不想继续读书。”
贵州的雨簌簌下着,天阴沉沉,可能只有在这样古朴浩瀚的原始森林深处,叶满才能说出自己那些过往,他从来没和别人提及过。
叶满自嘲地笑笑:“很奇怪吧,我明明那麽讨厌那个家,可我恋家得要命,我自己也搞不懂自己。”
韩竞:“必须要自己住吗?”
叶满:“家在农村,想上中学就得离家,不是自己住,那个房子里一共八个人,翻身就会碰到另一个,除非把头蒙在被子里,否则没有独立空间。”
韩竞:“没和爸爸妈妈说过不喜欢吗?”
叶满静静地说:“我说了,他说我不识好歹,不想念就回家去,以後也不会有机会读书,农村辍学很常见的,我知道自己真的有可能不再有书读,读书是我人生唯一的出路了,我不能辍学。他告诉房主,如果我不听话就狠狠打我,打死了算他的,说这些时一直警告地盯着我,威慑我,生怕我不懂事给他丢脸。这些话是当着那些男生面说的,他们听得清清楚楚,然後我爸笑着告诉那些男生,我不懂事,要他们迁就我。”
韩竞:“……”
叶满蜷缩起来,把额头抵在膝盖上,说:“好像噩梦……”
他的双脚裸露着,踩在有些锋利的碎石上,很瘦,凸起的青筋明显,刚掉水里去了,虽然有防水袜子,但还是凉,没什麽血色。
韩竞握住他的脚踝,放在自己的膝上,让他休息。
叶满低低地说:“我妈躲在後面偷偷哭,她舍不得我,但是他们还是走了,我一个人坐在那个到处是陌生人的房间里,觉得整颗心都空了,很不安,想跑,但是我无处可去。”
刚开始的时候还好,室友们相对来说好相处,只是偶尔会嘲笑叶满的笨拙举动。
因为刚出来的叶满实在像一个没接触过世界的懵懂兽类,他什麽也不懂,不懂随身听是什麽,过马路时他必须要找到斑马线才能穿行,即使斑马线在百米外。他不明白的事很多,但在努力一样一样模仿,不动声色地去学。
就这样,中学开学了。
叶满的中学时代是个彻头彻尾的悲剧,他不明白自己为什麽总会遇到那样难堪的局面,不明白为什麽没人尊重他,那时候他年纪太小了,一切都不懂。
“我努力去交朋友,但很困难,”叶满轻轻地说:“宿舍里的人年级都比我大,我一直自己一个人上学,离我住那户人家很近的地方,住着一个我的同班同学,我有时候会去找他一起上学,但是他没等过我,也不怎麽对我笑,我说话他也很少搭理,可他和别人笑得很开心,我就不再去找他了。”
他始终不知道为什麽那个人不喜欢自己,长大了他才明白,其实所有人不喜欢自己都很正常,那是人家的自由,是自己没眼色,打扰了别人。
总之,班上的人都不喜欢他,会觉得他很奇怪。
叶满说:“我後桌,有一个男生,性格很吵,总是被老师批评,他老是把桌子往前推,我的地方有的时候挤得喘不过气,我转头和他说,他们就怪笑。”
“我不懂啊……”叶满看着韩竞握着自己脚腕的手,眼睛很空,他厌弃地说:“我不懂他们笑什麽,问谁也不肯和我说,他们都在笑我,我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不舒服,我想,我是不是衣服穿得很奇怪丶我的头发很奇怪丶我的脸很奇怪,我一直注意这些,我听不了课。”
韩竞没打扰他,只是静静听着。
叶满:“有一天,他们变本加厉了,那个男生用桌子顶我的凳子,身体半滑在桌子底下,一耸一耸,脸上一幅陶醉的样子,还啊啊叫,周围人开始吹口哨大笑,班上的人都看过来了。”
韩竞眉头皱了起来。
“那时候我已经懂那些意味着什麽了,宿舍里舍友经常看,我明白了。”叶满喃喃地说:“我气得失去理智了,站起来拿书砸他,冲上去想要打他,被人拦下,他一点也不当回事,还对我耸动下身,我就骂他,我从来没骂过人,但我骂得特别熟练,好像那些低俗不堪入耳的脏话天生刻在我骨子里,我爸的言传身教,我唯一熟练的就是脏话,我成了他。”
韩竞翻出袜子,给他套上,叶满缩回脚,他不想穿,赤裸裸的脚踩在锋利的石头上,慢慢用力,疼痛能稍稍减缓他情绪闪回时的难堪尴尬与痛苦。
他继续说:“然後,老师进来了。”
他有些恍惚地说:“他们笑得更厉害了,一直对我还算照顾的老师用眼尾扫了我一眼,说:“真看不出来啊。”
他语速有些快,紧紧抓着自己的胳膊,说:“她只说了这麽一句话,今後再也没理过我,三年,她没叫我回答过问题,没有再过问过我成绩,我去问她问题,她也只说一句自己看书,之後不久,我在所有老师们眼里都成了透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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