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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从现在开始,他和蔡京就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雪下了一夜,未时方歇。
汴京黎明,万籁俱寂,唯有蔡府后园的书斋灯火通明。蔡京披一件狐腋裘,手执锡杖,倚窗而立。窗外腊梅含苞,雪压枝头,偶有一阵风过,簌簌落下细碎的冰晶。他年逾五十,眼神却仍旧锋利,似能剖开寒夜,看见皇城深处最幽暗的缝隙。
“主公。”管事蔡庆轻步而入,低声道,“西华门偏道昨夜有异动,殿前司以‘补冬’为名,运走三百斤军炭、二十石粳米、十车松柴。”
“段彦?”蔡京声音极轻。
“正是。守仓校尉段彦亲自放的行,签的是范正鸿的关防。”
蔡京摩挲杖头,半晌无声。良久,忽而笑了一下,笑意像冰面裂开细纹:“好一个范家小儿,自己削了兵权,倒学会用‘军需’二字打老夫的七寸。”
“要不要即刻上奏,告他‘私运禁粮’?”
“不急。”蔡京抬手,指尖在窗棂上缓缓描出一枚未开的梅苞,“让他再跳一跳。跳得越高,线才越紧。”
“郡主……”蔡京喃喃,眼底沉色翻涌,“到底还是成了他的软肋。”
同一时刻,皇城深处,延禧殿西偏院。
天色未亮,檐角悬着冰溜,像一排倒悬的剑。厢房内,却隐隐透出一团暖光。赵持盈披一件半旧狐裘,亲自蹲在火盆前,拿铜箸拨炭。火星噼啪溅起,映得她眼底微微红。两个月工夫,她瘦了一圈,下巴尖得几乎能裁纸,却仍旧脊背笔直,像一株雪里不肯折的竹。
“殿下,您歇着吧,老奴来。”何三颤巍巍伸手。
“无妨。”赵持盈声音很轻,却带着笑,“这炭火,是有人冒了天大的风险才送进来的,我若连看都不看,岂非辜负?”
她抬眼,望向案上那只乌木小匣——里头整整齐齐码着十数块银霜炭,乌亮如漆,轻敲可作金属之声;另有一包用油纸裹得密实的粳米,几篓子松柴,一罐粗盐,还有一小袋白糖。最上面,压着一张窄窄的桑皮纸,没有字,只画了一只振翅的鸿雁,喙上衔着一枚小小的盈字。
她指尖抚过那雁,唇角不自觉扬起,眼底却泛起潮湿的雾气。
“殿下,红糖水趁热喝。”老宫人捧来粗瓷碗。
赵持盈双手接过,低头轻啜,甜里带辛的热流滚过喉咙,像有人伸臂将她拥进怀里。那一瞬,她忽然想起去年八月,舟过扬子江,夜泊瓜洲。江风猎猎,他在甲板上悄悄攥住她手,掌心滚烫,说的却是公事公办的一句:“末将在”可指尖却在她腕侧轻轻写了两个字——
莫怕。
如今,他仍旧用一样的笨拙方式,隔着重重宫墙,写来同样的字:莫怕。
她放下碗,深吸一口气,抬眸时,眼底雾气已散,只剩澄澈。
“何三。”
“老奴在。”
“把窗推开一道缝。”她轻声道,“他嘱咐过的,别让炭火闷着我。”
窗外,天色泛出蟹壳青,一夜大雪将宫城涂成素白。风带着雪粒灌进来,冰凉,却洗得人心口亮。赵持盈立在窗前,看远处殿脊层叠,金瓦在曙色里渐渐苏醒,忽然开口,声音极轻,却字字清晰:
“何三,你信不信,这雪再厚,也埋不住春天。”
老宫人一愣,继而佝偻着背,慢慢笑了:“老奴信。”
“那就再等等。”她伸手,接住一片雪花,看它静静躺在掌心,不声不响地化,“他既替我燃了炭,我便替他守住这簇火。”
雪水沿指缝滴落,像一粒无声的盟誓。
而此刻,距皇城三里,殿前司后堂。
范正鸿未眠,坐于案前,手边一盏冷透的浓茶。灯芯结花,火光跳跃,映得他眼底血丝纵横。案上摊开一张皇城布防图,朱砂笔圈出西华门、延庆殿、内库、延禧殿,连成一条弯折的线,像一柄暗里出鞘的刀。
卞祥推门而入,带进来雪夜的寒气:“少将军,李助已平安出城,无一人尾随。”
“嗯。”范正鸿点头,嗓音沙哑,却问,“郡主可有话传来?”
“只有这个。”卞祥递上一方折得极细的罗帕。
帕子雪白,无字,唯右下角绣着一枚小小的、半开未开的红梅,花蕊用金线勾了一笔——那是她生辰那日,他亲手别在她鬓边的一枝。
范正鸿攥紧罗帕,指节白,良久,才深吸一口气,似把满心的翻江倒海一并压回胸腔。他抬眼,望向窗外渐亮的天色,声音低哑,却带着笑:
“她告诉我,收到了。”
灯焰“啪”地爆了个灯花,像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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