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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说来,年纪也不算大,倒是稀奇。”王玥一径摇头,看得人更加心焦,容与只盼他快些说下去,半晌见他尴尬地笑笑,“今岁上元节之后,礼国公向皇上荐了一个游方道士,叫什么玄方的,说是练得一手好丹药,有延年益寿滋补的奇效。皇上将此人召进宫去,之后便封赏了他一个上师的称号,还在宫里给他辟了一处专门炼丹的地方,听说很是宠信,每日都要召见此人,有时候和他在西暖阁中叙话,一谈就是个把时辰。你说,这不是奇哉怪也么,想不到皇上竟好此道……”
他一句一句说着,容与只觉得一颗心随之往下沉落,到最后浑身发冷,手足无力,后来的话一个字都听不进去。沈徽何时笃信道术了,又偏信一个不知底细的道士,且那些丹药都含了毒素……况且宫中一向禁男子,一个道士……
架不住胡思乱想,脑海里竟然想到了薛怀义,想到了明崇俨,容与被自己的猜想深深惊痛,刹那间心中涌起层层不安。
“容与,你怎么了?”王玥连声唤他。
蓦地一震,容与回过神来,深吸几口气,急急掩饰自己的失态。
“这是怎么了?脸色这么苍白?身子不适么?”他关切地问。
容与越发局促地笑笑,“没事,想是天热,有些中暑。你方才说,皇上宠信那个道士,那可有采用他的丹药?”一颗心提到喉咙处,他屏气等待王玥的回答。
好在他摇了摇头,“没有,这玄方号称要炼制出一种可以令容颜不老的药,需要两年的时间,还要皇上为他遍采天下奇花异草,总之是说的神乎其神。所以这会儿皇上只让他专心炼丹,闲来大约也是和他讨论道术。只不过这番举动还是惹了不少非议。”
说到此处,他忽然笑得颇有深意,“这倒也不全是坏事,眼下那帮言官们可是把矛头全对准那玄方了,比当日对付你还猛烈。说不准,皇上此举就是为了转移他们对你的注意力。”
听到沈徽尚未服食丹药,容与心中镇定许多,再听王玥如此分析,确实也有些道理,或许沈徽又别出心裁,真有此意也未可知。
毕竟,他才离开他将将半年光景,沈徽总不至于那么快就将他忘了吧。
心中安定下来,容与缓缓笑着,想起王玥此番上任必是带了家眷,遂向他建议,“你初来南京,我该给你接风的。我这里虽小胜在安静,改日请嫂夫人和孩子们过来坐坐,让方玉做些拿手的菜色,你我也好久未畅饮过了。”
听见有酒,王玥当即畅快笑道,“这个自然,你不说我也要来讨酒讨肉吃的,至于我这家眷嘛,正好有件事求你帮忙。”
“仲威那么客气,和我说话还用求字?”容与亦笑言。
正打算问他何事,忽听外面一阵脆生生的笑语,一个甜甜的声音问道,“爹爹,爹爹在哪里呢?”
容与起身,循声看去,只见方玉领着一个小姑娘摇摇晃晃地走进来,那小姑娘不过六七岁模样,梳着两个俏皮的双丫髻,白嫩的小脸上一双大眼睛格外有神,让人联想起十多年前还是少女的芳汀,看来这个神情酷似她的小姑娘便是她的侄女,王玥掌上明珠了。
一见女儿,王玥立刻张开双臂,小姑娘跑了几步扑到他怀中,格格娇笑道,“爹爹和我捉迷藏么?害我找了这半日,林叔叔家的园子还真大呢。”
容与不由莞尔,王玥指着他,对女儿柔声道,“这便是爹爹常跟你提起的林叔叔,快来拜见长辈罢。”
小姑娘立刻转头,扬着脑袋盯着容与瞧了片刻,笑着蹲身一福道,“纤云见过林叔叔,林叔叔万福。”
容与笑着答好,从她脸上继续捕捉着熟悉的神情,那感觉多少有点奇妙,好像时光倒流,却也不禁让人生出岁月匆匆,沧海桑田不过须臾的胡乱感概。他想,他真是有些老了。
王玥搂着纤云,笑道,“我才刚说有事求你,喏,就是在说她了。她今年六岁了,在家时刚开了蒙,到底也没好好上几堂课,她母亲只怕她累着,一点头疼脑热就罢课,搞得西席先生都没了脾气。这回来南京走得匆忙,她的先生并没跟来。我想着,平生认识的人里头,属你学问最好,现放着你这么个先生还请旁人做什么。所以求你收下这个女弟子,她虽淘气些,毕竟不同男孩子的顽劣,你大可放心。”
“仲威真不怕我教坏了她?”容与笑问,“我可是出了名的,巧言令色,佯装仁义道德的伪君子。”
王玥用手指着我,只笑而不语,半晌才收了笑道,“我自然放心,我的女儿,你一定会当成自己女儿那般教导的。”
胸中一热,容与当即敛容,对他拱手道,“我自当尽力,不负仲威所托。”
打那以后,容与生活里多了一个新的乐趣。每日辰时,王玥都会派家人将纤云送来读书,风雨无阻,雷打不动,那份坚持很是让人佩服。
纤云的活泼劲不输当年的芳汀,因为年纪小,言语更为质朴天真。容与曾问她,父母为何取了这个名字给她,她便笑说,“我的生日是七月初七,爹爹说这日子就是透着一个巧字。因说起秦观曾有词云,纤云弄巧,飞星传恨。所以便给我起了这么个名字。先生觉得不好么?”
容与含笑摆首,这名字很好。纤云弄巧,飞星传恨……只是千百年了,人们孜孜不倦的祈求金风玉露一相逢,奈何却总是被银汉迢迢所阻隔,天人尚且如此,何况人间痴儿女。
纤云对四书五经的兴趣远远比不上对诗词书画多,容与也不勉强她,只是将经义做为基础,余下的时间便由着她的兴趣来,给她讲李青莲,杜工部,陶渊明的诗作,有时也会带着她临写书法帖,教她一些基本的画技。
这日,她正临楷书千字文,便问容与道,“先生喜欢瘦金书么?这字虽好看,可写起来真难,尤其是它的侧锋,似削金断玉一般。不过我瞧先生写起来倒一点都不难似的,是不是要练很久?”
容与笑着答她,“形容得不错,很得瘦金书的真意。道君皇帝的这一手字,天骨遒美,逸趣蔼然,侧笔如竹如兰。我初时也练了很久,并不是每次都能写好。后来发觉唯有气定神静之时,才能写得淋漓尽致些。你现下腕力不够,只描个大概其就好。”
她点了点头,神情若有所思,“道君皇帝?他不是宋朝的一个皇帝么?我看其他的皇帝不都叫什么真宗,仁宗的?怎么偏他的称号这么古怪?”
容与答道,“因其人笃信道教,自号教主道君皇帝,另有一则原因,是他庙号里的字和当今天子名字重了,因要避讳,世人便这般称呼他。”
“先生是说徽字么?”纤云眨眼,小声问,“当今皇上的名讳可是这个字?先生能讲么?”
容与被她一脸神秘又好奇的样子逗笑了,于是告诉她,“是徽字。你心里知道就好了,不要把这个字讲出来。”
“那要是遇到非说徽字不可的时候呢?”
容与想了想,说,“你可以找其他相同意思或者音近的字来代替,所幸徽字么,平日里用的并不多。”
纤云认真听他说着,然后点点头,却还是皱着小眉头盯着他瞧,容与觉得好笑,问道,“为什么这般看着我?今日我脸上有花么?”
她一愣,瞬时瞪圆了眼睛,好像觉得适才这句问话说得颇合心意,便一个劲点头,眉花眼笑道,“是啊,先生刚才笑起来样子,真好像花开了那么好看,我还从没见过您笑得那么……那么……我也说不上来,就好像爹爹见了娘亲时的模样。”
“是么?我平常不是也常跟你笑么?怎么今天忽然这么说。”容与不解,也实在记不起自己适才到底呈现过什么样的笑容。
纤云认真颌首,歪着头十分笃定的说,“不一样,您刚才的笑很是特别,简直连眉毛眼睛都在笑,像是从心里一点点溢出来的。真的,就在您刚才说皇上的名讳,那个不能出口的徽字时。”
笑容在一瞬凝结,难辨悲喜。原来,光是念着他的名字就足以让人心中愉悦,笑容甜蜜。
那么此刻呢,为何他又突然觉得有些寥落,有些怅意。
第140章两茫茫
时光倏忽,画堂中的小女孩已隐约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天授二十年,纤云已快九岁了,两年的时光好像就在几幅字帖,几卷画作,几本诗集中平缓流过。
也许因为心中除了沈徽,并无其他挂碍,容与倒是衰老的没有那么快,偶尔看看镜中的自己,依稀还是十年前的模样。只是他心里清楚,他的身体已不复当年。每逢雨季定会发作的腿疾,近些年更加重了,甚至有时晴日里坐得久了,再起身时,双腿疼痛得几乎难以站立,需要深吸气很久才能勉强迈出一步,而他也从之前的清瘦渐渐变为如今的消瘦。
这年秋天,在顽固疼痛的折磨下,容与整个人几近形销骨立,时常数日都无法合眼,而令他更为焦虑的,是沈徽已经许久没有回过他一封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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