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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回避。
顾长渊的心猛地一沉。隐隐意识到了什么,他的胸膛起伏加重,下意识想要撑着床沿坐起,只是右侧毫无知觉,身体猛地一倾,又无力地被拖回原处。顾不上整理歪倒的身体,他喘息间,语调陡然拔高,带着几分压抑不住的怒意:“父亲,北境一守二十载,镇北军数次上书求援,朝廷可曾理会?”
屋内无人回应。
顾长渊的胸腔起伏如潮,眼底升腾起怒意:“前年的粮饷扣发,冬日兵卒冻死城头,皇帝可曾过问?!去年兵员折损,战马无补,父亲亲自进京请调,朝堂争论三月无果,若非您以兵权相逼,那群庸臣如何肯拨一兵一卒?!”每一个字都像锋利的刀刃,割向鲜血淋漓的现实。
顾廷昭仍未出声。寂静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顾长渊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愈加激动起来,脸上泛起一丝病态的潮红,右侧嘴角不受控制地颤动,言语因僵硬的肌肉而逐渐含糊。但他仍死死咬住字句,声音嘶哑,几乎是质问:“如今北境尚存,他们便下令弃守,那百姓呢?他们要往哪儿逃!顾家血战二十年,还不够报答君恩吗?!”
怒意翻腾灼烧着理智,顾长渊咬牙死撑着左手,指节深深扣进床沿,硬生生将自己从迎枕上拖起,想要挺直脊背,直视父亲。可是,下一瞬,他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涎液缓缓溢出,顺着下颌滑落,在素色的中衣上晕开一抹淡淡的水渍。
他没有察觉,可顾廷昭看到了。
这一刻,这位久历战场、心如铁石的父亲,终于抬起头,望向眼前这个几乎拼尽全力的儿子。他看着他颤抖的身体,无力垂落的右臂和隐隐扭曲的苍白面容,眼底终于有了波动。二十年来,他见过无数战士浴血厮杀,见过兄弟倒下,见过尸骨铺满城墙,可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看着自己的儿子,连愤怒都无法起身倾泻。
他闭了闭眼,待到顾长渊语气稍缓,才终于缓缓开口:“你说得不错,朝廷昏庸无能,决策反复,早已不配天下军民为其卖命。"他顿了顿,又沉声道:“但,先帝待我恩重如山。”
顾长渊心头一震,攥紧的拳头微微松开,身体终于力竭,倒回软枕。
顾廷昭俯身亲手将他扶正,替他掖好被角,语声低沉而坚定:“我出身寒微,若非先帝信任提拔,断无今日之功名。先帝信我、倚重我,容我执掌北境,而非被宦官掣肘。如今王朝虽已腐朽,但我既承先帝之恩,便当履行职责至最后一日。”话语不急不缓,却透着一股沉静而不可撼动的意志。
顾长渊的左手下意识抓紧被角,眼神微微颤动,他听得懂,也明白——话已至此,父亲心意已决,无可挽回。可他仍不甘:“那我留下,哪怕不能上阵,也能……”
“你活着,比与父亲同死更重要。”顾廷昭平静打断他,停顿片刻,眼神再次沉沉落在顾长渊身上:“再者,如今的你,已经无法再握剑上阵,便是勉强留下,也只能拖累大军。”
拖累。
这两个字像利箭般直直钉入心口。顾长渊的指尖颤了颤,目光落向自己的身体——右臂因方才的情绪波动僵硬的蜷在胸前,受伤刚刚一年,手指却已经苍白细瘦的搅在一起,像是枯萎的残枝。他的左手忍不住探向右腕,在宽大袖袍下悄无声息地收紧,五指用力,仿佛要将掌心的骨骼生生捏碎。可它依旧毫无反应,死寂、冰冷,没有丝毫挣扎甚至连痛觉都不明确。
他垂眸盯着它,愤怒、羞耻、不甘、悲怆——翻滚交错,最终只剩一股深深的、濒临崩溃的无力。
他知道,父亲说得没错。他右手已废,如今连站起来都需要人搀扶,可……依然不甘:“我可以学着适应,我可以辅助军务——”他的声音低了下来,不复先前的锋芒,带上一丝克制到极致的颤抖,像是一只被逼入绝境的困兽,竭力寻找一丝生机。
然而,顾廷昭没有给他退路:“战场之上,没有时间等你适应。”
顾长渊的喉头一紧,缓缓阖眼,袖袍下的左手缓缓松开,而那只右手依旧蜷在他心口上:“镇北军刚回防,朝局不稳,您在此时将唯一的血脉送走,倘若有人以此为据指责您有二心,岂不是反倒授人以柄?若是为了护我害了您,这条路,我又如何能安心去走?”此话出口,已是最后的挣扎。
顾廷昭眉头微蹙,却语气不变:“此去十里长山,你秘密前往不要暴露行踪。”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出一丝难以言说的自嘲,“若是被人察觉……也无妨。你不必为我忧心。我既然作此决断,便早已衡量好后果。你身负重伤,不再适合留于军中,此举,合情合理。至于朝廷——”他冷笑一声,“眼下他们还要倚仗镇北军,不敢轻动。”
顾长渊无言再辩。他知道眼前的人已在风雨欲来的朝堂上,独自替他算尽退路。
屋内沉寂片刻,顾廷昭再度开口:“我与陆兄虽立场不同,但相交多年,彼此敬重。如今世道已乱,十里长山反倒成了乱世中难得的清净之地。你去那里,他会替我好好照拂你。”他说得极慢,每一个字都像是斟酌良久。
“此事就这么定了。”说完,他深深看了儿子最后一眼,旋即起身,转身欲走。
分别来的如此突然,顾长渊的呼吸猛地一滞,左腿撑在床榻上,身子前倾,伸手去抓父亲的衣袖。可下一瞬——“砰——!”失去平衡,重重的摔在地上。
顾廷昭的脚步在门口微微一顿,指节缓缓收紧,却终究没有回头。只缓缓开口:“你好好活下去,来日自有我们父子相见的时候。”
话音落下,他踏出门槛,甲胄在烛火下微微闪动,旋即消失在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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