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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是凝滞的墨香,混杂着旧纸页和尘埃缓慢酵的气味。陈武桢混在稀稀拉拉的人流里,心跳敲着胸腔,步子却故作松驰,像一滴油滑入静止的水面。眼睛扫过密密匝匝的书脊,余光却牢牢系着西北角——那里书架投下的阴影更深些,墨绿色窗帘滤过的光,在过道地板上割出一道柔和的亮斑。
她果然在。烟灰t恤换成了月白色的亚麻衬衫,袖口随意卷了两道,露出一截干净的手腕。正掂着脚尖,指尖划过书架上排精装本的侧脊。马尾辫松松地垂在脑后,随着昂头的动作在肩胛骨位置轻轻晃荡。光线吝啬地照亮她半边侧脸,鼻梁挺直,下颌线条清隽。
陈武桢悄无声息地滑到斜对角那排历史类书架后。隔着一道窄窄的过道和密密麻麻竖立的书脊缝隙,他像个偷窥战场的斥候。他不敢靠近,怕惊飞这偶然栖落的蝶。随意抽出一本《万历十五年》,硬壳封面冰凉地贴着手心,他装作看得入神,眼睛却穿过书与书之间的罅隙,牢牢锁着那个翻动书页的身影。动作不疾不徐,手指翻过纸张的沙沙声,仿佛带着她独有的清泉气息。
不知过了多久,合上书的声音轻轻传来。陈武桢一个激灵,猛地低头,假装研究目录页泛黄的字体。听着她脚步轻悄地离开那片区域,走向更深处。他才敢从书架后探出半个身位,目光追寻着那月白色的、渐渐融入书海迷宫的背影。心脏在耳膜里跳得又急又响,脸颊也莫名烫。
陈武桢鬼使神差地绕到林晚刚才站立的位置。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点点模糊的皂角香气?那本被纤细手指摩挲过的《世界摄影史》,静静地躺着,深蓝布纹封面烫金的字体有些黯淡。陈武桢伸出手指,抚过那凸起的纹理,冰凉。他把它抽了出来,指尖捻开厚重的铜版纸,彩色插图里光影变幻,是他陌生的艺术殿堂。翻了几页,一张小小的纸条滑落出来,夹在“亨利·卡蒂埃·布列松”那章。纸条上竟是用铅笔随手勾勒的写——一片梧桐叶的经脉,精细得仿佛带着风的震动。那一瞬间,某种隐秘的震颤顺着指尖直抵心头。
几乎是瞬间冒出的念头!陈武桢一把抄起书和纸条,转身快步穿过一排排静默的书架迷宫,直奔入口处的借阅台。心快要从喉咙口跳出来。管理员是个戴着老花镜的中年女人,慢条斯理地翻着书页,核对书后借阅卡。
“同学,学生证。”她头也不抬。
陈武桢的手在裤子口袋摸索着,眼神却急急地飘向旁边那个敞开的、码放着一厚沓学生证的透明塑料盒。心脏擂鼓般撞击着肋骨。指尖触到自己那张磨损的硬塑料卡,他飞快地抽出,递过去,眼睛却死死盯着盒子入口方向。时间粘稠地流淌。
“错了!”管理员皱眉敲了敲盒子边缘,“放这里。还有……名字?”她指指借阅登记簿。
陈武桢手忙脚乱地把学生证扔回盒子,故作镇定地在那堆卡片里扒拉。手指微微颤抖,鼻尖渗出细汗。视线急迫地在花花绿绿的证件照上扫过——军训的,班级照的,各种严肃或略带青涩的面孔。一张张划过,不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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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一张素净的脸庞撞入眼帘。照片上的她穿着浅蓝色校服,背景是模糊的樱花树,头柔顺地别在耳后,露出一个比窗格落进来的阳光还要清浅的、几乎看不出的微笑。眼神很亮,坦然而安静。名字栏里,工工整整打印着两个墨字:
林晚。
像初夏拂过槐叶的第一缕晚风。
陈武桢的呼吸骤然一停。他死死盯着那两个字,仿佛要将笔画拆解入腹,又在管理员狐疑的目光投过来之前,猛地移开视线。粗粝的手指飞快地抓起角落里一个本子,赫然是先前那本摊开的《拜伦诗选》。他几乎把脸埋进书页里,闷闷地吐字:“林……林晚,艺术学院,油画。”声音干涩得差点劈开。
“好了,下一位。”管理员利落地抽走林晚的学生证夹进书里,推过那本厚重的《世界摄影史》。
陈武桢接过书,指尖擦过书脊。那硬壳的温度似乎还停留着一丝林晚掌心的余温。他抱着书转过身,步履异常平稳地离开服务台,只有攥紧书页边缘的指关节微微泛白,透露出压抑的风暴。阳光穿过图书馆高大的玻璃幕墙,将他投在地上的影子拉得很长,一步步融进人来人往的走廊深处。图书馆门口的风铃叮咚一声响。林晚抱着刚借来的两本书走了出来,纤细身影融入门口明晃晃的光带里,马尾辫一晃,消失在台阶之下。
陈武桢站在阴影里,看着那本沉甸甸的摄影史封面。封底内衬借阅卡的位置,一个娟秀的名字安静地躺在墨线格里——林晚。他伸出手指,极其缓慢地,在那两个字上方不足一厘米的虚空里,轻轻拂过。空气微凉,尘埃在光柱里飞舞。
……
宿舍的霉味在梅雨季的夜里格外粘稠,像湿棉絮堵着鼻腔。陈武桢平躺在吱呀作响的铁架床上,天花板洇开的水渍在黑暗里扭曲成林晚学生证上那抹淡蓝的校服轮廓。指尖无意识地在薄被上描摹——林、晚。两个字在舌根滚过,带着图书馆铜版纸的凉意和一丝若有似无的皂角香。马尾辫扫过橡木书架的光影,踮脚时绷直的脚踝线条,还有那张夹在布列松章节里的梧桐叶写……细节在闭眼的黑暗中反而锐利如刀,切割着记忆里柳晴雯的绿衣身影。
“艺术学院,油画。”他对着虚空无声翕动嘴唇。柳晴雯呢?柳晴雯在百里之外的城市,用手机拍暗房里的红光,评论里挤满“晴雯小姐姐好厉害”。而林晚的铅笔在旧书页上画一片叶子,经脉里流淌着风的形状。多像啊,那种对美的偏执。陈武桢翻了个身,劣质床垫的弹簧出呻吟。他猛地攥紧拳头,指甲陷进掌心——这念头像偷来的赃物,烫得他心慌。柳晴雯还没从心里搬走,他就急着给新房客腾位置?下铺张铁柱的鼾声如雷,震得床板微颤,像在嘲笑他卑劣的见异思迁。
“不是的……”陈武桢对着墙壁上剥落的墙皮喃喃。他只是想找个锚点,把快要溺死在柳晴雯那片冰冷海域的自己拖上岸。林晚是突然出现的浮木,带着图书馆的油墨味和初夏槐叶的清新。他抓住她,像抓住救命稻草,哪管这稻草是不是另一场风暴的预兆?可指腹划过林晚学生证照片边缘时,那光滑的塑封触感,又鬼使神差地勾连起柳晴雯高中证件照上同样光滑的额角——她们连证件照都带着相似的、拒人千里的沉静。
胃里突然一阵翻搅。他想起柳晴雯qq空间最后那条冰冷的留言:“照片这样公开不太好吧”。字字如针,扎破他精心吹胀的幻想气球。而此刻,他躺在霉的床上,回味另一个陌生女孩的侧影,甚至偷窥了她的名字和院系。这行为本身,和当初不顾一切转柳晴雯照片的偏执,有什么本质区别?不过是换了个更隐蔽、更自欺欺人的方式继续卑微的仰望。对柳晴雯是求而不得的灼痛,对林晚是饮鸩止渴的贪婪。他陈武桢,骨子里是不是就刻着这种低到尘埃里的贱?
窗外的雨声密了,敲打铁皮遮阳棚的节奏,渐渐幻化成柳晴雯挂断电话后冰冷的忙音。嘟——嘟——每一声都碾过他紧绷的神经。他猛地用被子蒙住头,黑暗中柳晴雯的声音裹着水汽劈开记忆:“喂?”紧接着是林晚踮脚抽书时,书脊摩擦出的细微沙响。两种声音绞缠在一起,撕扯着他的耳膜。他究竟在干什么?用一个新的幻影去覆盖旧的伤疤?这算哪门子的专情?又算哪门子的解脱?
枕头下压着那本从图书馆“借”来的《世界摄影史》。硬壳封面抵着肋骨,沉甸甸的,像块从别人花园里偷来的碑。林晚的名字还躺在借阅卡上,墨迹未干。他想象她现书被借走时的表情——是微微蹙眉的困扰,还是全然无觉的漠然?无论哪一种,都与他无关。他只是一个躲在书架阴影里,觊觎着别人生活的窃影者。连喜欢都透着股偷来的心虚。
“快点忘掉她……”他咬紧牙关,喉结艰难地滚动。忘掉柳晴雯,忘掉那些石沉大海的留言,忘掉话亭里卑微到骨子里的等待。林晚的出现,本应是逃离的契机。可为什么,当他在黑暗中描摹林晚的轮廓时,柳晴雯写信时低垂的睫毛、电话里偶尔泄露的短促气音,反而更加清晰地浮现?她们像两株根系缠绕的植物,在他贫瘠的心土里争夺着养分。他拔不掉旧的,也种不活新的。最终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在这片情感的荒原上,被两种相似的、却终究不属于他的月光,晒成一块干裂的盐碱地。
下铺的张清砚在梦里嘟囔了一句:“桢哥……电话……”陈武桢浑身一僵,仿佛又看见蓝色话吧塑料亭张着黑洞洞的巨口。冰凉的听筒贴上耳朵的幻痛,让他胃部一阵痉挛。他蜷缩起来,把脸深深埋进带着汗味和霉味的枕头里。林晚清浅的微笑,柳晴雯冷淡的侧影,在窒息的黑暗中交替闪现。逃不掉的。他悲哀地意识到,无论是柳晴雯还是林晚,都只是他用来填补内心巨大空洞的、注定失败的填充物。他真正逃不脱的,是自己骨子里那份卑微的、渴爱的、永远在仰望却永远够不到月亮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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