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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武桢默默地拿起长竹枝扎成的扫帚,开始清扫一地狼藉,枯叶和杂物被扫帚推开时出单调而规律的沙沙声。父母之间没有言语交流,唯有父亲烟卷明灭的微光,母亲沉重的吸气声,以及陈武桢扫帚划过地面那持续低回的摩擦声,在空旷的院子里交织着某种沉重压抑的寂静。
沙……沙……扫帚划过坑洼不平的泥土地面,这单调的声音不知重复了多久,忽然像一枚石子落入水中,在陈武桢疲惫麻木的心湖里激起一圈意外的涟漪。画面毫无预兆地在脑海闪现——去年秋天,也是这院子,也是为了大伯家的长子陈建国摆的订婚宴。那张脸因为酒意和喜悦涨得通红,新嫂子的头巾红得像燃烧的火苗。锣鼓唢呐的旋律,喧嚷的喝彩声,宾客们大声说着恭喜与祝福的话……宴席散后,陈建国哥站在屋檐下,羞涩却紧紧握着身边那个姑娘的手,脸上洋溢着某种实实在在、沉甸甸的幸福光彩。
思绪在此处蓦然拐了个弯。一个大胆而模糊的幻影悄悄潜入陈武桢的脑海,如同海市蜃楼般短暂地映照在眼前这片狼藉之上——倘若……倘若此刻地上残留的瓜子皮,那半倾倒的条凳,还有空气中残余的烟火气,不是为了一场寒酸的升学宴,而是……为了陈武桢的订婚之喜?陈武桢的手,此刻紧握的不是冰冷的竹扫帚柄,而是……另一只柔软而温热的、属于女孩儿的手?那只手的主人……是柳晴雯?
柳晴雯。这三个字在舌尖无声地滚动,像蘸满了世间最甜蜜的蜜糖,却又裹了一层尖锐无比的芒刺。
“要是……要是今天是我们的订婚……”这个念头在陈武桢心底悄然绽放,带刺的花蔓却在瞬间疯长,勒紧了他颤抖的心房。
但这近乎奢望的幻象,脆弱得如同晨曦微光中稍纵即逝的露珠,甚至没能完全在陈武桢的心尖站住脚,便被周遭坚硬冷硬的现实狠狠击得粉碎。
陈武桢抬起头,视线缓缓划过这座被烟火气笼罩却难掩其窘迫的老屋。屋顶覆盖的灰褐茅草,不知经历了几载风雨霜雪的剥蚀,边缘已朽烂黑,有的地方稀疏成缕缕的线,无力地垂挂在土墙上,如同一道道宣告老迈的伤口。风拂过,茅草便簌簌地抖动,散落下一些枯败的屑末和尘土颗粒。墙角根部堆积着一层厚厚的泥灰,老鼠钻进去啃噬砖土的细小痕迹随处可见。几扇旧木门漆色早已剥落大半,露出木头本原灰白的筋络,在岁月和湿气的侵蚀下显得斑驳松垮。
现实坚硬冰冷的触感从扫帚柄传递到手心,直透心底。在这份残酷得令人窒息的对照面前,刚才那一刻因柳晴雯的名字而生出的短暂光亮,顷刻间黯淡破碎,坠入永恒的寒夜。
贫穷二字,如同巨大的、无声的烙印,深深镌刻在这方寸屋檐的每一块灰暗的砖石缝隙里,每一缕垂坠的烂茅草中,深深印在陈武桢二十年漫长人生的每一个角落。它像一片亘古不散的沉重阴云,无声无息地笼罩着陈武桢的呼吸和灵魂,让陈武桢每一次试图向上仰望的瞬间,都被它的重量无情地压弯了脖颈。
那些在村头老槐树下纳凉的老太太们,她们被生活磨砺得粗粝如砂纸的话语,毫无预兆地在耳畔重现:“……哎哟,说句不该说的,当年要不是你大娘我糊涂,说啥也不能嫁到这山旮旯!穷得耗子饿得搬了家!你瞅瞅,嫁个人,连个像样的窝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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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不是!窝!家雀子(麻雀)下地啄泥叼草秆儿,都知道寻个遮风挡雨的树杈垒个窝!老母鸡咯咯两声,还晓得找捆暖和麦穰给自己盘个下蛋的地界儿呢!人呢?比鸡都不如?”她们带着浓厚乡音、几近刻薄的抱怨和叹息,此刻却如同冰冷的楔子,直直地钉进我的心里。
陈武桢执拗地握紧那粗糙的扫帚柄,手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失血的青白色,仿佛只有靠着这种力量才能抵抗那汹涌袭来的、足以把人压垮的自惭。陈武桢的目光无法从剥落的土墙、深陷的门槛上挪开——柳晴雯那白皙美丽的面容在心底最隐秘处清晰地浮现,却被这冰冷的现实衬得如此遥远和虚妄。
目光下垂着,陈武桢的心脏也沉沉地坠了下去,被无形的巨石压迫着,牵拉着我的头颅也愈垂愈低。视线被自己脚尖前那片被扫帚推开的、混着瓜子壳与灰土的泥地占据。那些细细密密的尘土里,仿佛埋藏着他所有秘而不宣的懦弱和挣扎——关于前程,关于这触手冰凉的家境,关于柳晴雯那个早已在心底盘桓已久、只待破土芽的念头。
是啊,关于她……陈武桢早就费尽心思打听过了。村里几个嫁来的外姓嫂子,娘家就在柳晴雯那个庄子!按照这方水土传了千百年的老规矩,只要有了合适的中人,两边都熟络的中间人,从这头揣上一包点心或者一条香烟,穿过两道田埂,敲开柳家那扇院门……这婚事,就有几分可以言说的眉目。
陈武桢甚至曾在脑海中千百次演练这样的场景:那个两边都熟的嫂子,带着憨厚又体面的笑容进了柳家院子,放下东西,操着热情爽朗的腔调说:“他大婶子,您瞧我来为啥?还不是为了你那朵花儿一样有出息的闺女晴雯啊!”然后细数陈武桢如何老实本分,家虽清苦但底子干净清白——这绝不是虚言……最后再补一句:“关键是两个娃子自己早就投缘哩!我们这些中间人啊,说白了就是跑个腿传个话,给俩好娃娃点破中间这层窗户纸!”仿佛只要这层薄薄的纸被捅开,温暖的光亮就会倾泻而下……
这一切,在陈武桢充满希望的时刻,曾像春天田野里生机勃勃的麦苗一样真实而近在咫尺。陈武桢甚至曾天真地笃信,他和柳晴雯之间,只需要某个中间人适时轻轻敲一下门,只需要三言两语将那份不言而喻的情愫点破,就如同打开一道轻巧的院门——门开了,迎接他们的便是共同拥有的、踏实而温暖的人生。
这小小的、几乎是唾手可得的幻梦,在陈武桢过去一年的复读生涯里,曾被他小心翼翼地托举着,如同守护一盏在漆黑荒原上唯一的灯火,在无数个被试卷淹没的凌晨苦苦支撑着我枯竭的心力。
“复读……再战一年……”当初做出这个选择时的决心如同滚烫的烙铁印在心头。
而今,高考结束,成绩揭晓,尘埃落定。陈武桢非但没有触摸到梦想中耀眼的重点线,甚至离那个自己曾设定为最低及格线的“本科”二字,也差了遥不可及的一大截!
残酷冰冷的现实如同一场猝不及防的风暴,将陈武桢内心深处那一点仅存的、来自复读和柳晴雯的烛火般微弱却珍贵的自信,彻底地卷走了。
陈武桢小心翼翼地保护了整整一年的那个微弱星火——“考上好大学,堂堂正正去提亲”——此刻已经被现实彻底浇灭、碾碎,连一丝青烟都未能留下,徒留一地冰冷的灰烬。陈武桢亲手埋葬了它。在这场为“大学”之名而设、却只让他更痛感挫败的盛宴之后,在眼前这片废墟般贫瘠破败的农家院落里,他所有积蓄起来的勇气与希冀,都被抽得干涸见底。
那个关于委托媒人、关于勇敢走向柳家庄子、关于点破心意并请求她未来的计划……那些曾经清晰如昨的炽热念头,如今在现实冰冷而赤裸的嘲弄前,全都变成了最不堪一击、自取其辱的笑话。
而今呢?
梦想再次轰然倒塌,摔得粉身碎骨,连同那个小心翼翼呵护了一整年的“考上就去找柳晴雯”的梦。那个关于柳晴雯的、触手可及的未来,如同阳光下斑斓的肥皂泡,被“专科”和“三间茅屋”这两个冰冷的词轻轻一戳,便化作几滴微咸的泡沫,再也无迹可寻。
在这个为那个可怜兮兮的专科资格而张罗的、名为庆祝实为展示家族凝聚力的宴席之后,在这个弥漫着廉价酒菜气味和亲戚们殷切期盼、却只能更映照出其自身失败的贫穷院落里,他所有精心构筑的信念和勇气,早已被釜底抽薪,彻底崩塌。
那个关于媒人、关于踏进柳家庄子、关于在众人见证下坦然牵起她的手、请求与她共度一生的炽热梦想,此刻在现实无情的映照下,只余下一个苍白而可笑的幻影。
柳晴雯考上了哪里?陈武桢不知道,也不敢知道。但他清楚自己考上的地方——一个拿不出手的专科。而“柳晴雯”这三个字,本身就代表着一种他踮起脚也难以企及的可能——她的聪慧、她的家庭、她那在信中隐约流露的对广阔世界的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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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能拿出什么去配那个清澈如溪水的姑娘?除了这三间散着腐朽气息的茅草屋和那一纸连他自己都羞于启齿的专科录取通知?他凭什么去奢望一个比他优秀许多(即使此刻他不愿承认也不敢深想)、有着无限可能的姑娘,去等待一个连安稳“窝”都无法许诺的穷小子?
去赌那点虚幻的“情意”?这念头本身就带着懦弱者的卑劣。他甚至已经失去了站在柳家门前、自报家门的底气。
自卑如同一片疯狂滋生的霉菌,在每一个无声的瞬间里迅猛扩张,彻底侵蚀了陈武桢内心本就摇摇欲坠的宫殿。他甚至不敢让那期盼重逢的目光望向柳家庄子模糊的轮廓,更不敢设想自己主动去靠近、去争取那缕曾经照亮他贫瘠青春的光芒。那光,虽未曾熄灭,却已远在天边,如同寒夜中冰冷的星辰。
陈武桢只能低下头,像一个被命运彻底缴械的俘虏。除了将卑微的头颅更深地埋进现实的尘埃里,被动地等待时间洪流的冲刷,等待着也许某一天,命运那根飘忽的线头能将两人的轨迹重新编结在一起,他还能做什么?
陈武桢低垂着头,目光茫然地落在笤帚划过的那片泥土地上。一只麻雀跳过来,警惕地啄食着散落的馒头渣。它灵巧地跳上那半塌的矮墙,扑棱着翅膀飞走了,只留下几根草杆在微微晃动。陈武桢的目光无意识地追随着那跳跃的灰影,最后定格在墙头那根枯黄、垂落、在风中有气无力地摇晃着的烂茅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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