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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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谁的门（第1页）

决心一旦落下，现实的计算便如冰冷的雨水，一滴一滴，渗进陈武桢生活的每一个缝隙。买房，这个念头像一颗钉子，楔在他的脑海里，动弹不得。他清楚，以自己那点微薄积蓄，付的每一个铜板，都得靠借。于是，在无数个难以成眠的夜晚，他像一个人事部门的主任，在脑海中反复筛查着一张无形的“潜在债权人”名单。

亲戚这边，名单迅收缩，最后焦点死死锁定在四姑身上。四姑家境宽裕，是家族里公认的“有钱人”。更重要的是，四姑孝顺，尤其对奶奶好，几乎每周都去看望。陈武桢想，或许，这份孝心能成为他开口的桥梁？同学这边，则更显逼仄。同龄的陶亦安、于颂言，正和自己一样，在买房、结婚的泥沼里挣扎，开口等于为难人。只能筛选那些家境优渥暂无购房压力，或运气好赶上单位分房的。可每当借钱的字眼涌到舌尖，就像一块滚烫的烙铁，烫得他立刻咽了回去，只剩下喉结一番无用的滚动。他憎恶这种将纯洁同窗情谊明码标价的感觉。

必须做点什么，为那个终究要开口的时刻，积攒一点可怜的底气。他开始有意识地攒局，邀请在齐阳的同学们小聚，席间谈天说地，努力让气氛热络，仿佛只要感情加深一分，未来开口的难度就能减弱一寸。而对四姑，策略则需更精巧。他想到的是“表现”，一种不动声色的展示。

机会落在年底。公司了一笔不算太厚的福利卡，能在市里最高档的商场消费。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攫住了他：给妈妈和奶奶各买一件像样的羽绒服。

齐城的冬天，干冷刺骨。周末，陈武桢揣着那张轻飘飘却分量不轻的卡，踏进了商场。光洁如镜的地面映出他略显迟疑的身影，暖气开得足，他却感到一阵燥热。直奔羽绒服专区，一件件款式新颖、填充饱满的冬挂在架上，价格标签像一只只嘲讽的眼睛。

他相中了一个知名国牌的最新款，设计大方，看起来就暖和。他拿起一件，手感轻盈柔软，确是上乘货色。然后，他翻看了价签——元。心，猛地一沉。这意味着一件就要花去卡里大半额度，若买两件，卡里的钱远远不够，还得贴上他近半个月的工资。

“买一件，只给妈妈？”这个念头诱惑着他。给妈妈买，是天经地义的孝心，他毫无不舍。可给奶奶买呢？他不得不承认，这里面掺杂了太多复杂的成分：一份是孙辈应有的孝，但更大的一部分，是想做给四姑看。他想让四姑知道，她孝顺的母亲，她的侄子也同样放在心上，并且有能力“豪气”地表达。这是一种表演，一种投资，用一件昂贵的羽绒服，为自己未来的求助铺路。

他在那件衣服前站了许久，内心进行着激烈的拉锯战。理智在尖叫：这太奢侈了！半个月工资，加上卡里的钱，足以用来支付多少个月的房贷利息？或者干脆存起来，离付的目标更近一小步。但另一个声音，更急切的声音在说服他：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这点“投资”是必要的，是为了将来能借到那个至关重要的几万块甚至更多。这不仅仅是两件衣服，这是敲门砖，是信誉证明，是他陈武桢“靠谱”、“孝顺”、“值得帮助”的形象广告。

他想象四姑来看奶奶时，看到奶奶身上这件簇新、体面的名牌羽绒服时的表情——应该是惊讶，然后是赞许吧？会觉得这个侄子有出息，懂人情。那时，他再小心翼翼地道出难处，是否就显得顺理成章一些？

“就当是提前支付的利息了。”他近乎残忍地对自己说，用一种商业计算的冰冷，来覆盖内心对于利用亲情的羞耻感。

最终，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奔赴战场。他对店员说：“这个款式，拿两个颜色，一件枣红，一件藏青。”声音努力保持平静。付款时，他看着卡被划去一大笔，又补上了现金，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有些透不过气。但提着两个沉甸甸的、印着醒目logo的购物袋走出商场时，冷风一吹，他竟生出一种奇异的、混合着心痛和虚脱般轻松的感觉。任务完成了，一块重要的心理石头，以巨大的经济代价，暂时落地了。

衣服送出去时，妈妈自然是心疼地埋怨他乱花钱，但眼里的笑意藏不住。奶奶更是高兴得合不拢嘴，直夸孙子孝顺。四姑下次来时，果然注意到了奶奶的新衣，笑着说了句：“小桢买的？真不错，这孩子有心了。”

那一刻，陈武桢心里微微一喜，以为策略奏效了。然而，现实这盘棋，从不完全按预想的棋谱走。四姑的夸赞仅仅停留在表面，像一阵风掠过，没有留下任何可供他顺势攀爬的藤蔓。她或许根本未曾将这件衣服与金钱价值联系起来，或许看穿了他小心思却并不点破，又或许，她自有其一套坚固的、不容逾越的借贷准则。陈武桢几次话到嘴边，看着四姑谈论家常的淡然侧脸，那千斤重的话，又一次次沉甸甸地坠回心底。他精心铺设的“前戏”，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无声无息。原来，成年人的世界，算计固然重要，但真正的门，并不总为算计而开。他握着那份自己营造的“底气”，却现，它薄得像张纸，一戳就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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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的周末，阳光带着一丝怯生生的暖意。陶亦安兴冲冲地来找陈武桢，像是现了新大陆：“武桢，走，北边路口新开个盘，听说学区不错，去看看！”陈武桢被他的热情感染，心里那根关于买房的弦又被重重拨动了一下。两人之间，关于房子的讨论早已不是一次两次，陶亦安是家中独子，父母年富力强，是他坚实的后盾，言谈间总带着一种“看好了就上”的笃定。这种笃定，像一面镜子，映照出陈武桢心底的虚浮——他的付款，还是一片望不到边的沼泽地。

楼盘的位置不算顶好，但附带的学区资源在齐阳这个四线小城里，已属难得。沙盘上的楼栋模型精致漂亮，但真正让两个学工程出身的人心动的是施工现场。他们绕到工地后方，隔着防护网，看到已经拔地而起几层的楼房骨架。陶亦安指着那纵横交错的混凝土墙体，兴奋地用专业术语说：“看，剪力墙结构！比现在满大街的砖混可强多了，结实，空间也灵活。”陈武桢点头附和，内行看门道，这房子的质量和潜在价值，他心里是认可的。一种“就是它了”的感觉，悄然萌生。

回到售楼处，置业顾问拿着计算器噼里啪啦一阵敲打，报出一个数字：付大概在十三万到十五万之间。这个数字像预期的巨石，压在陈武桢心上，沉甸甸的。接着，顾问又提到一个“认筹活动”：现在交两万，开盘时可以直接顶三万房款，但名额有限。

“行，就它了！我明天就来交认筹金！”陶亦安几乎没怎么犹豫，当场拍板，还兴奋地撞了一下陈武桢的肩膀，“武桢，一起啊！到时候咱俩住一小区，串门都方便！”

“好……好啊，我考虑一下，明天给你信儿。”陈武桢努力挤出一个赞同的笑容，心里却瞬间掀起了滔天巨浪。和好友做邻居，共享未来的生活圈，这个前景太有诱惑力了。他看着陶亦安脸上毫无阴霾的兴奋，那份轻松和果断，像一根细小的刺，轻轻扎了他一下。那是家境和支持力度不同带来的天然差距，他羡慕，却无法言说。

与陶亦安分开后，刚才在售楼处的兴奋感迅褪去，冰冷的现实浮出水面。陈武桢独自回到他那间租住的公寓，关上门，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心里噼啪作响的算盘声。两万块，认筹金就要两万块！他下意识地打开网上银行，查询余额，屏幕上那个不到五位数的数字，像一句无声的嘲讽。，xxxx元。连这两万的门槛，他都迈得如此艰难。

“就差一万块……”他喃喃自语。只要有一万，就能先把认筹的名额占上，仿佛就离那个安身立命的梦想近了一大步。交付是几个月后的事情，或许到时……到时总能有办法筹集到剩下的十一、二万吧？他试图用未来的不确定性来安慰眼前的窘迫，先过了眼前这一关再说。

那么，这一万块，找谁借？

一个最直接、也最应该的选项浮现在脑海：父母。但他几乎是立刻否决了。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堵得他呼吸都不顺畅。他想起几年前在内蒙项目上，条件艰苦，但收入确实比在齐阳高不少。那段时间，他每月留下基本开销，大部分都寄回了家里。当时想法很简单，自己在外用钱地方少，让父母手头宽裕些。现在，他怎么开得了口，再把那笔钱要回来一部分？那感觉，像是自己之前那点微不足道的“贡献”成了此刻索取的筹码，让他无比难堪。他仿佛能看到母亲关切又为难的眼神，听到父亲沉默后也许会开始的、替他向其他亲戚张罗借钱的电话。他不能让父母再为自己的事低声下气，他开不了这个口。自尊心，那点可怜又坚硬的男青年的自尊心，把他牢牢钉在原地。

不是父母，那还能有谁？同学？刚分开的陶亦安？绝无可能。人家自己明天就要交钱，说不定付也正需要集中资金。其他同学？关系没到那份上，开这个口，徒增尴尬，也成功无望。四姑？羽绒服的“投资”似乎还没看到回报，上次的试探无疾而终，此刻为了一万块专门开口，显得目的性太强，也太过小家子气。

他在小小的房间里踱步，从窗户走到门口，再走回来。脑子里像过电影一样，把所有的社会关系滤了一遍又一遍，却现没有一个名字，可以让他坦然地说出“借我一万块钱，急用”。那种无处求援的孤独感，比银行卡上的数字更让他感到寒冷。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迈向社会独立的初级阶段，一分钱真的能难倒英雄汉。梦想的楼盘，好友的邀约，看似触手可及，却硬生生被这一万块的鸿沟隔开。

夜深了，陈武桢终于疲惫地坐倒在椅子上。他拿起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写满挣扎的脸。他点开陶亦安的对话框，手指悬在键盘上，打了又删，删了又打。最终，他送过去一行字：

“亦安，我这边临时有点情况，认筹金我可能凑不齐了。你先交你的，别管我，我再看看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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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息出去，像扔掉了千斤重担，也像是亲手关上了一扇刚刚透进光亮的窗。他放下手机，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窗外的齐阳城华灯初上，那万家灯火中，何时才能有一盏，真正属于他陈武桢呢？这个问题的答案，依旧模糊而遥远。

完那条放弃认筹的短信给陶亦安，陈武桢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抽空了。接下来周末两天，他都有些浑浑噩噩，房子的事像一块大石压在心口，但现实的窘迫又让他无可奈何。他甚至开始用“再攒一两年钱”这样的话来安慰自己，试图浇灭心头那簇不甘的火苗。

转机出现在周一。公司出乎意料地提前放了两个月的工资，或许是项目回款顺利，或许是老板体恤大家年关不易。当短信提示音响起，看到银行卡余额瞬间从可怜的个位数跃升至五位数时，陈武桢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他几乎是立刻重新计算了一遍：之前卡里剩九千多，加上这两月工资，总额突破了一万九！这意味着，如果只是凑那两万认筹金，他只需要再借一万块就够了！

希望的火苗“噗”地一声重新燃起，而且比之前更旺。一万块，这个数字似乎不再像之前那样遥不可及。一股急于抓住机会的冲动，让他立刻行动起-来。他马上在电话里邀约在齐阳市区的几个关系不错的同学，理由很简单：“好久没聚了，晚上搓一顿，我请客！”他想得很周到：先在饭桌上“不经意”地透露自己看中楼盘、准备下手的计划，观察一下大家的反应，营造一个氛围，然后再顺势看看有没有可能向其中一位看起来最有可能的同学开口。这总比直接打电话干巴巴地借钱要自然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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