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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县综合高中破旧教学楼又被一茬复读生填满时,柳晴雯已经把自己深深陷进角落的座位里。她的书包,沉甸甸装着去年的教材、一沓空白试卷、还有一把再也不敢启用的旧信纸。那个曾承载着过往的小绿邮筒,立在旧校门口路口拐角处,像一枚沉默的邮戳,深深钉入她反复挣扎、最终决定封闭通讯通道的最初时刻——然而每次路过,她都忍不住多望上几眼,那邮箱口幽深而空寂,如同她心里反复挖开的洞,里面从来都没有属于她的回响。
复读生活像蒙着一层旧纱布的日子,在单调疲惫的题海战术中蹒跚而过。教室里的日光灯永远亮着,试卷和模拟考像永不停息的浪,一次次扑打着她的书桌。她想扎进这片海,全身心的奋力划水,可奈何脚下仿佛拖着沉沉的坠石——那些薄弱的基础概念像无形的网眼,越织越密,任她如何挣扎,成绩单上的数字攀爬得令人心慌的滞慢。身边同样沉浮的同学们,更像一个个自我封闭的岛屿。人人埋头于书卷题海,沉默像是另一种必须的空气。就连同寝室的室友,夜晚灯熄后也只剩被褥摩擦的窸窣声,只偶尔会飘过一两声含糊的应和。宿舍微凉的空气里,她连一声压低的倾诉也无处投递。心里憋闷得喘不过气时,她只能拨通那串遥远的号码。电话接通了,“妈——”一声还没落地,自己的声音立刻粘上湿漉漉的哭腔,如憋了太久的雨水倾泻而出。可回应往往是隔着话筒的匆忙:“燕子(柳晴雯的乳名),妈这边忙完就回去看你啊,你再坚持坚持……”话筒里的忙音空寂地嘀嗒作响,如同她内心那座孤岛的回音,更加重了她心间的空茫。
每当深夜失眠,书桌前疲惫不堪的身影中,她无法遏制地频频想到陈武桢。她本以为,切断所有联系之后便没有纠葛,能真正心如止水专注于课业,不想她的心如同被割断了线的风筝,竟变得更加茫然无法自控。那个被她固执埋入泥土的旧名字,竟然在脑海的裂缝深处悄然萌芽。她会下意识地留意教室门口是否有熟悉的身影经过,其实不可能出现。那辆曾经搭载着共同话题的城际班车,她几乎熟悉了每一寸颠簸的频率,每一次都暗自期待在某个路口或某个车站突然看见他略带错愕的熟悉表情——然而一次次的期盼终究在现实的空气里慢慢磨损成粉末。她无数次向远方远眺的目光,一次都不曾被真切地接住。
记忆中最深的一个碎片,还停留在高一下学期开学第一天,柳晴雯坐车路过陈武桢所在的村庄路口,陈武桢因为人多没有上车,柳晴雯因为人多没有喊出他的名字,只是陈武桢路边等候的身影一直在柳晴雯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在得不到明确答案的时候,人们总是习惯沉浸于自己的幻想,然而幻想只是自己虚幻的美好,最后,没有真实事件的填充只能变成落寞。或许正是得不到任何真实信息填充的巨大空寂,让所有猜测如同无人照料的荒园,杂草开始在想象里疯长蔓延——他是不是早已忘记?那封没寄出的信会不会已经被谁取走?他会不会已经启程去了另一座城市?每一个悬置心头的问号都沉重得使她恍惚,试卷上的题目仿佛也蒙上了一层浓得化不开的迷雾——原先为了断联以便安心学习的抉择,未曾想反而成了她心神恍惚的源头。
浑浑噩噩地,时间的脚步竟然就这样仓促踏至春末夏初,无声中,高考竟然就已在眼前了。柳晴雯在初夏的阳光里只觉得有些懵,像是才刚回神,就已被推进了试场的日光灯下。妈妈终是从远方挤了时间回来,陪在她身边,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甚至是刻意补偿的陪伴。走出数学考场那一刹那,午后的阳光刺得她眼前一片模糊。她只感觉心重重往下坠——那道最后的大题,连题目都未曾看懂。
翌日,母亲特意抽出一天时间陪她。县城的主街上行人熙攘,妈妈拉着她推开一间间衣饰店的门,明亮的灯光下衣裙明艳得晃眼。母亲耐心地说着话:“燕子(柳晴雯的乳名),试一试,你穿上肯定好看……”她勉强笑着摆手退后。母亲的声音渐渐低落下去,喃喃低语中满是歉疚:“是我和你爸,没陪着……对不住你……”那一刻,柳晴雯喉咙堵得紧,只是轻轻挽住母亲的胳膊——这迟来的亲昵分明是暖的,可她却感受分明,有什么东西已然在内心无可挽回的流失。她们一同踱进新华书店,新印书页的香味浓郁地弥散着。恍惚间,柳晴雯的目光在一抹熟悉的蓝书脊上停顿,指尖拂过那平滑封面——是他去年曾拿着的那本奥数辅导书。母亲温热的手心悄然覆上来:“走,回去吧。”她才恍然惊醒,任母亲牵着手指尖微凉,默默点头。
回翼城的班车最终动了引擎。窗外的街景先是缓缓流动,而后随着车加快逐渐模糊成一团团色彩。母亲因为奔波疲惫,肩头软软倚靠着她,呼吸安稳均匀。柳晴雯靠着母亲的肩,透过窗外,树木和村落向后飞驰,像是时光倒流又疯狂快进的画面。她感觉身体在微颤,目光茫然地看着窗外流动的景色,仿佛看见去年盛夏自己跳下返乡班车奔向家的轻松笑靥,与此刻车里沉重疲惫的自己是如此截然不同。高考的阴影仍未散去,那最终没有写下的题如同无解的谜语刻在心上。而陈武桢,随着车轮每一次朝家的方向碾压滚动,那些刻骨铭心的画面竟也像车窗外的光,缓缓流逝,在记忆里被冲淡得越来越模糊。她闭了闭眼,复读这一年压下来的重量,沉甸甸塞满了胸腔,仿佛连叹息也找不到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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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我们竭尽全力想要逃离的寂寞,往往是自己灵魂深处最无法拆除的堤防。当复读变成一场与自己漫长的角力,习题纸上写满的符号是无声的抵抗,断绝音讯的决绝是构筑在心墙外的铁丝网,而那邮筒口幽深的空白,则像不断倒灌进来的寂寥海水——我们在这种隔绝里想象远方的温度,最终却觉,最空旷最难挨的战场,始终在心的疆域内,一个人抵抗千军万马。
……
县城网吧混杂着一股劣质烟草与泡面酱料混合的酸腐气息,光线昏暗,屏幕上闪烁的各色光亮映着一张张年轻或不再年轻却都同样困倦的脸。陈武桢坐在最角落一台机器前,键盘旁边放着半瓶早已没了气泡的廉价可乐。眼皮沉重得几乎粘连,布满血丝的双眼却依旧紧紧盯着屏幕,似乎要将自己完全浸入那片虚拟的绚烂厮杀之中——高考结束了,像一场耗尽心力的漫长跋涉,而终点并没有丝毫轻松。反而有一种一脚踏空的虚浮感。网吧,成了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熟悉的、不用思考和展望的浮木。鼠标点击的声音清脆又单调,重复着昨夜到今天下午未曾停歇的节奏。他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坐了多少个小时,只是当窗外的光线彻底隐没,管理员提醒着包夜时间已到时,他才惊觉脊背僵硬得几乎挺不直。
揉着酸胀的后颈,陈武桢拖着脚走出网吧大门。夏夜的微风吹不散身上浓郁的网吧浊气,也无法唤醒他因彻夜不眠而混沌不堪的大脑。他这才意识到背包落在住处了,只剩下那个用白色编织袋装着的薄被褥和几件衣服——那是他来县城复读时,姨妈从家里装的。袋子上印着褪色的字样,此刻被他随意地扛在肩上,粗糙的纤维勒着他裸露的肩胛,随着步伐摩擦着穿了三天、已经有些硬黄、散着明显汗味的t恤。
县汽车站昏黄的顶灯下,最后一班开往翼城镇的班车快要车。陈武桢几乎是凭着本能挪了上去。车内灯已关了大半,仅剩司机头顶一小盏,出昏沉的光晕。引擎的低吼成了唯一的背景音,混合着座位上传来的轻微鼾声。陈武桢选了个最角落、最靠后的位置坐下,蜷缩起来。午睡的习惯早已被破坏得干净,又熬了这么久,透支的身体此刻像断了弦。班车启动时微微的晃动,反而成了最温柔的催眠曲。他头靠着冰凉刺骨的车窗玻璃,沉沉的倦意如浓厚的墨汁,瞬间吞噬了他残存的一丝清醒。车窗外急倒退的模糊灯火和田野化作虚无。他连眼皮都抬不动了,意识沉入深不见底的黑暗。
“翼城镇到了!终点站!都下车了!”司机粗哑的喊声像是从极远的地方刺穿而来。陈武桢猛地一抖,几乎是弹跳着惊醒。眼前一片朦胧的黑暗,他下意识地去扶滑到鼻尖的眼镜,沉重的塑料镜框冰凉地压在脸上。迷迷瞪瞪地站起身,一股强烈的眩晕感让他踉跄了一下。他现自己竟然扛着那个刺眼的编织袋。周围空荡荡的座椅提醒着他一个冰冷的事实——他错过了自己村口的那个下车点。那个熟悉的岔道口、熟悉的枣树、熟悉的三轮车趴活的人群,全被这场昏睡抛在了身后至少七八公里的路上。一股懊悔夹杂着对自己的无力愤怒涌了上来,几乎将喉咙堵住。
“妈的……”他低低骂了一声,是骂自己,也是骂这该死的困倦。他像一具沉重的、生了锈的机器,扛着编织袋,脚步虚浮地挪下了车门。冰凉的夜风陡然兜头而来,令他打了个寒颤,脑子清醒了一瞬,又被深深的疲惫和茫然笼罩。翼城镇汽车站简陋的候车棚下亮着惨白黯淡的灯光,照着几排空荡荡的长椅。夜色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远处几点稀疏灯火是村镇居民自家窗口透出的光晕。空气里漂浮着尘土、牲畜和夜间植物混合的气息。
高度近视的双眼在光线昏暗的环境下本就吃力,此刻刚从长睡中醒来,叠加着疲惫的酸涩和泪水的迷蒙,眼前的一切都是大片大片的色块和模糊的轮廓。车站旁镇信用社门口台阶上的灯箱亮着惨白的冷光,成了这片混沌暗色中最清晰的坐标。陈武桢茫然地转动着头颈,镜片后面努力聚焦——那灯箱下面,似乎站着两个人影?是一高一矮两个模糊的轮廓,在朦胧的惨白灯光下晃动,看不太分明样貌。矮一点的那个身影,轮廓纤细,似乎……像个女孩?她们没像其他乘客急匆匆离开或涌向突突作响的三轮车,只是安静地站在台阶上,向黑夜延伸的街道两端张望着。噢,是在等人来接吧,他迷迷糊糊地想。这在乡镇间再寻常不过,班车只到大点,回村的路,全靠两条腿或亲朋好友的摩托车、三轮车。
“走了啊!明天见!”“慢点王叔!”最后几个同车的乘客相互打着招呼,裹紧衣服的身影迅融入夜色,走向不同方向的黑暗小路。陈武桢孤零零地站在班车扬起的、呛鼻的尘土气浪里,还在一遍遍徒劳地试图回想自己怎么会睡过站——网吧的泡面味道还留在舌尖、黏腻的手指……所有碎片都无法拼凑出一个清晰的悔恨源头,只剩下强烈的无所适从感。肩上的化肥袋子越来越沉,那粗糙的纤维摩擦着汗湿的皮肤,印痕带来的刺痛提醒着他此刻的狼狈。他是该步行七八公里土路回家?还是去镇里姨妈家借住?姨妈会问起,会唠叨,会看到他这副邋遢寒酸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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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他挪动酸胀麻木的双腿,艰难地准备扛着袋子转身,随便选择一个方向先离开这片让人无地自容的光亮和茫然时——
一个清亮却又带着一丝紧张、不确定的声音,突然划破了寂静的夜色,清晰地传了过来:
“武桢?”
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透了陈武桢混沌昏沉的意识外壳。浑身的肌肉倏然绷紧,扛着编织袋的肩胛都僵硬了。
谁?!哪个女孩?
声音的来源,正是信用社门口那个模糊的、纤细的身影。那声音里有明显的惊疑,像在黑暗中突然现了什么不敢确信的东西,带着一丝微微上扬的期待尾音,一种深夜孤单里渴望抓住熟识的依靠和期盼的安全感……在陈武桢的耳蜗里无比清晰地放大、共鸣。
他像被钉在了原地,一动不动。血液仿佛凝固了零点几秒,随后又冲上头顶,烧得耳根滚烫。柳…晴雯?这个名字带着四年未见的陌生悸动,轰然撞入他翻腾的脑海。是她吗?声音……声音像吗?太久没听到了,记不清了……他心腔里一阵狂跳,如同擂鼓,几乎要震碎薄薄的胸膛。一股巨大的、无法形容的冲动让他想立刻转过身去,想扔掉肩头那该死的累赘,冲过去看清楚那张在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脸!他甚至感到鼻尖瞬间被一股巨大的酸楚顶住。
但是!几乎是同时!肩上的编织袋如同一条耻辱的绳索,将他死命地拽回到现实的地面!三天未换、早已硬、出刺鼻汗臭味的t恤紧紧地贴在身上,廉价塑料拖鞋还挂在脚上,脚趾和足跟沾满了干涸的泥渍——这身行头在网吧里毫不起眼,甚至属于标配,但在光线下,在任何人,尤其是在……在她面前出现?这简直像一个泥潭!
那一声呼唤里的期待和微光,在此刻的他听来,变成了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审判。他有什么资格,以这样的面目,去回应那一声期待?他想象着如果转身,在惨白的灯箱光线下,让曾经的同学(就算不是柳晴雯,也可能是任何熟人)看见他:高度近视的眼镜片上还沾着油污,头油腻杂乱,肩上扛着印有“尿素”字样的、乡下用来装化肥的口袋……
(不能是她……要是她……就更不能回头!)
巨大的自卑如同一张浸满了冷水的棉被,兜头盖脸地将他死死捂住,扼住了呼吸和心跳。喉咙里堵着一块烧红的铁。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脏兮兮的鬓角下,有冷汗正沿着滚烫的皮肤往下滑落。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那一声呼唤还在空气里微弱地回响,带着询问和等待,像一根细丝,悬吊着他最后一点勇气。他内心的风暴在狂暴地呼啸:转过身去!也许她需要帮忙!也许她想说什么!她认出你了!你不敢承认,懦夫!——可另一个冷酷的声音在尖叫:站住!滚开!你这样只会吓到她!脏!臭!废物!别去污染别人的眼睛!你不配!
那扛在肩上的“尿素”编织袋像烧红的烙铁。他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强迫自己不再犹豫,不再给自己任何动摇的机会。他迈开脚步。
然而这一步的方向,并非通往他家的村落,更不是去姨妈家的岔道。他竟直挺挺地,扛着那耻辱的标志,走向了与女孩视线所期待的完全相反的方向——那条通往镇子后方更漆黑、更空旷小路的方向!步子沉重而快,像是在逃离一场无形的追捕,又像是要彻底斩断刚才那声呼唤存在的痕迹。他努力挺直因为负担和羞耻而想要蜷缩的腰背,头颅微微昂起,但紧握在编织袋边缘的手却因过度用力而指节惨白,细微的颤抖无法抑制。
那台阶上的光影中,纤细的身影似乎疑惑地向前探了探身,好像想确认刚才看到听到的是否只是错觉。夜色浓重,人影逆光晃动,面目依旧不清。她疑惑地歪了下头,是看错了人么?还是夜风把人声听岔了?那被喊作“武桢”的身影,却像融入黑暗的幽灵,扛着沉重的、轮廓不清的行李,以一种决绝的、义无反顾的姿势,匆匆汇入更深的夜幕,消失不见。台阶上,只有她和母亲困惑的沉默,在稀薄的光线里轻轻飘荡。
他辜负了那声呼唤。辜负了一份微小却真切的期盼。辜负的是谁已经不再重要,他辜负的是那个曾经至少还有勇气面对别人的、现在早已被自己踩进泥里的灵魂。每一步踏在黑暗中陌生的土路上,脚下那廉价拖鞋的胶底拍打出“啪嗒啪嗒”的、孤独而破碎的声响,像是对自己懦弱灵魂的无尽嘲讽。他终究没有勇气去确认,那夜光中呼唤他的人影是否真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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