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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不是……娘,您先松手,您别生气,有话好好说。”
老太太又松开魏江去。
宋乐珩憋笑憋得脸都红了,抬袖挡住半张脸,低声对温季礼道:“老辈子是不是都爱揪人耳朵?这老太太多半能和柒叔聊得来。”
温季礼回道:“主公和魏大人,应该也有共同话题了。”
宋乐珩:“……”
宋乐珩用指甲刺了下温季礼的掌心。温季礼将她不安分的手指扣得更紧了些。
另一边,魏老夫人静默地打量了一通魏江,早前魏江跟着杨彻急行军,衣衫上有些地方豁了口子,还没来得及补,这几日人又关在牢房里始终不肯低头,因而也没怎么洗漱过。那发髻虽还束着,却显得有几分凌乱。脸上戴着一只黑色的眼罩,挡住了那只受伤的眼睛。
魏老夫人的视线定住在那眼罩上,眸眶乍然就湿了,嗓音里难掩心疼:“我儿的眼睛……是如何弄的?看不见了吗?”
魏江揉着耳朵的手一顿,故作轻松道:“没事的娘,就是瞎了,不碍事儿。儿子照样……照样能凭着一只眼睛闯出名堂来。”
魏老夫人颤抖着伸出手去,轻抚过魏江那只眼罩,也没有去详细追问。旋即,她又蹲下身,含泪看清魏江脸上的风霜,手落至他的鬓发处,见那青丝里已掺了几缕白。
“都有白发了。今岁你才三十三,就有白发了。”
“娘,您记恍了。”魏江眼里也有泪,竭力掩饰着,笑道:“年关都过了,这都盛夏了,儿子已经三十四了。”
“三十四了……是啊,三十四了。你一走,六七年都没有回过家,除了逢年过节往家里捎封信,当娘的已经这么多年没见过你了,连你的生辰都记恍了。你一个人在外面,眼睛也弄瞎了,头发也白了。这一趟我不来高州,是不是一生都见不到你这不孝子了。”
魏老夫人的眼泪滴下来,溅在枯草上。
魏江哽了一哽,还是没忍住泪意,重重抹了把脸,朝魏老夫人磕了记响头:“是儿子不孝!儿子本想……本想这次随皇上平定岭南,有了军功,回朝去便能加官晋爵,顺利留在洛城,给母亲养老。可不成想,儿子……失算了。”
那头叩在地上,便没有再起来。
魏老夫人矮瘦的身形绷得笔直,犹如老松不屈。她的手轻落在魏江颤栗的头顶,道:“这些年,你在外受委屈了。”
魏江顿了顿。他已过了而立之年,这个年纪的人,常是上有老下有小,得顶天立地,扛得住家里的风吹雨打。
这世上的风雪何其重,常能将人压到直不起腰来。年纪越长,越像一只拖着犁的老黄牛,佝偻着前行,再难抬头看见天日。魏江旧年抱着一身的才华想去投奔世家,孰知世家视他这等白身如狗,半点机遇都不肯赏他。后来想着依附李家,远赴漳州任刺史,以为终有一日能飞黄腾达高居人上,可这日还没来,岭南就乱了。
从漳州出来,魏江逃回洛城的路上,他一度觉得自己这一生都完了,说不定还会连累老母。他只能赌,赌帮杨彻收复岭南的功绩。哪能想到,就连杨彻都折在了岭南……
人人都说寒门才子难出头,可他连寒门都算不上。在权贵的眼里,他就是比狗还不如。没有家世,没有气运,百般努力,也奈何不了自己身在这个世道。
这个只看权势,人吃人的世道。
若无人问津,这艰难的一生过了也就过了,下辈子就不做人了。可偏生有这么一个人,不在意你有多少钱和权,她只会关心你的委屈,担忧你被压弯的腰。
魏江再难克制,呜咽声从喉咙里断断续续挤压出来,伏在地上,后背都随着那哭声起伏。
“是儿子……儿子没用……没有办法让母亲颐养天年……还累得母亲被贼人胁迫至此,我没能力,不能让母亲享福……”说到这,魏江抬起猩红的眼,死死盯着宋乐珩,恨得切齿:“宋阀主,以家眷威胁,实是下作之举,非明主当为!你要杀就杀,要剐就剐,只请你放我娘离开!”
“哎,你这么说就……”
宋乐珩话刚起头,就见还流着泪的魏老太太又抽了魏江一下,抽得魏江整个人都懵了。
“娘,您又打我干什么!”
魏老夫人哭骂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哪有你想死就死之理!我既来了高州,要么,今日我死你前头,也好过看着亲子丧命,肝肠寸断!要么,你听老妇的,降了宋阀主,从此以后,安心为她办事。”
魏江懵住的双眼缓慢睁大,缓了好一会儿神,才道:“娘,她给您什么好处您就替她当说客来了?这天下事您也不懂,您不要听她随口胡诌两句就应了!她一个女……”
话音停了一下,生怕再说错了又要挨打,转而小心道:“她一个女人,有什么资格上桌争天下?如今先帝死在岭南,等其他军阀悉数起事,她第一个就会被撕得粉身碎骨!渣都不剩!儿子要是跟着她,和现在死了也没什么区别!”
“魏大人这话说得太武断了。”宋乐珩悠悠上前道:“你这叫刻板印象,争天下这张桌,我一个女人怎么就坐不得?”
“别的我不知道,但我读过的书里,没有开国打天下的皇帝是女人的先例!”魏江气怒道:“宋乐珩,你莫要忽悠我娘,我娘是没读过几天书……”
啪。
又被扇了一个嘴巴子。
魏江忙用双手挡住脸,还是坚持道:“就算历史上有过女帝,那也是守成之主!你没有打天下的魄力和雄心!你也没那手段和本事!”
“啧,那我怎么就坐稳了岭南,还让天子折在此地。”
“那是你刚好占了天时人和而已!是杨彻自己做得天怒人怨,激得燕丞站在了你这方!没有燕丞,死的就是你!”
宋乐珩走到近前,半蹲下来,和魏江平视:“那以魏大人看,杨彻死了,这天底下有几方势力可以上桌?”
“豫州的平昭王,冀州的王氏,齐州的祝氏,长州的朱氏,江州的周氏,再远一点,还有西州的袁氏,这几个,都是拥兵自重的军阀,哪一个不比你有实力?更何况,渝州那边起义的朝阳军早已声势壮大。论地利,论兵力和财力,你拿什么同他们争?”
宋乐珩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冲温季礼招手,温季礼便走过来,站在宋乐珩旁边。宋乐珩盘腿坐在地上,望着温季礼道:“军师,魏大人分析得如何?”
温季礼认可道:“不错。”
“那咱们有什么优势啊。”
“得民心者,得天下。”
宋乐珩眯着眼朝魏江笑:“听到了吗?魏大人。这些军阀士族的出生,都太优渥了。你说,人活在世上,争什么?”
魏江没接宋乐珩的话,只是看着宋乐珩的手拂开地上的枯草,在满是尘灰的地面上以指尖画出三个圈来。
“钱,权,色。说到底,就图这三样。这三样东西,你拿得多,你就是权贵。拿得少,你就是权贵的看门狗。拿不到,你就是底层。王朝末年,从底层到权贵的这条路,”宋乐珩画了第四个大圈,以线连上其他三个小圈,却又把那条线截断:“已经关闭了。这三个东西越来越少,落不到底层的手里了,只会集中在权贵的手中。而所有的底层,都成了被压榨的枯井。你也试过的,对不对?你想投靠贺氏,那日你在贺氏门前擦地,贺氏给了你怎样的答复?”
魏江眸中一阵明灭,脸色变得难看起来。魏老夫人听见擦地两个字,神情里骤是万般的心疼。
不成想她视为骄傲的儿子,却早已吃了这么多的苦头。
魏江没给宋乐珩答案,宋乐珩自然也没指望他会当真说出来。但她能想到,若是贺氏把魏江当人看,魏江也不会再投靠商贾出生的李保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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