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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州城外,天际浮着残阳如血,拓得云层都似有烈火在烧。宋阀大军整齐列阵,肃杀的风声吹得呼呼作响,那一面面宋字军旗就在阵中飒飒飘荡。
宋乐珩和李文彧以及几个将领都站在前锋军阵的后头,眼见天色渐晚,城中的辽人久未回复是否退兵,宋乐珩索性下了令,让士兵们原地休息。军阵里的氛围一松,一直梗着脖子的李文彧也像卸了一口气似的,又捂着翻江倒海的肚子,一只手按在张卓曦的肩膀上,要吐不吐的。
秦行简翻着白眼瞅了瞅他,忍不住嫌弃道:“绣花枕头,能从昨晚上吐到现在。这么没用,随军来干什么。”
“哎你,不是你……哕……”李文彧说着话就又呕了一下,幸得张卓曦给他拍背,他才把那股强烈的恶心感又压了回去,指着秦行简道:“我是哪儿得罪你了,你老和我不对付!我见不得那种场面又怎么了?那说明我斯文,不像你这种野蛮人!”
秦行简举手要揍他,李文彧往宋乐珩身边一闪,来回拉扯着宋乐珩的袖口道:“她又要动手,你说说她呀,这男人婆她老欺负我!”
宋乐珩久久没吱声,视线一动不动的,落在那道高耸的城墙上。
不见故人时,总觉那过往的情谊可用漫漫一生来轻放。可到了故人近在咫尺,心口里就揪着,拧着,一刻都不得安生。千万般的情绪都滋长出来,变作囚笼,把她困于其中。
宋乐珩默了一默,强迫自己合上眼,收回了目光来。她缓了缓那跌宕的心绪,低头摸出来一个牛皮纸的小包,递给了李文彧:“你吃这个
点心压一压,要实在还想吐,就先回营地里去,让兰笙给你开幅药。”
李文彧哼哼唧唧地打开牛皮纸,里面是从江州带出来的点心,但都压碎了许多,只有中间一小块尚算是完好。
他只看了一眼,前一刻还略为扬起的嘴角便又撇了下去,不满地嘟哝道:“这是青竹口味的,我不爱吃。你知道我喜欢吃甜的,他家的桂花味才好吃嘛。这个口味就只有……”
宋乐珩看向他。
李文彧话头一噎,立刻把点心往嘴里塞,一边塞一边非常识时务道:“偶尔……咳,偶尔变化一下口味也行。这个味道还不错,我喜欢。”
吃得太急,便又被呛到。宋乐珩哭笑不得地取下自己的水囊,拿给咳得厉害的李文彧顺点心,一面又替他拍着背。
秦行简更没好气地骂了李文彧一句草包,趁着李文彧没法回嘴,她又转了话题,矮声问宋乐珩道:“若辽人在天黑前不撤,我们要攻城吗?”
宋乐珩紧抿唇线,没有回答。
几个将领都晓得知己反目的伤怀,也都沉默了好一会儿。
张卓曦睨着那城墙之上稀稀落落的辽兵,也说不清是个什么感受。他跟着燕丞这好些年,燕丞教他兵法,救他性命,让他在战场上建功立业。若非萧氏,燕丞不会死。每每想到这些,他就恨透了辽人,恨透了萧氏。
可……
又因为温季礼同宋阀起于微末的情谊,这恨都不那么纯粹了。
简直磨人得紧。
张卓曦攥紧了拳头,道:“主公,看这城上的兵力,西州的辽人估计不多。这种情况下,若是他们还不肯撤,执意和我们开战,估计就是打定了主意,要鱼死网破了。”
这鱼死网破四个字,让宋乐珩的神情愈发沉暗,若那将覆天际的墨色。
张须道:“萧氏骑兵多,步兵少。若骑兵乍时出城,恐会冲散我军前锋,主公,我们是否要提前布置?”
宋乐珩又抬起眼去,想看看这城里做主的那个人,有没有派人来传句话。就这么一看,残阳与夜的交辉中,她便望见时隔大半年没见的人缓缓走上了城楼。他还是穿着一袭青衣,束着冠,在那城上的中央站定,隔着军阵,遥遥与她相见。
太远了。
两人很少隔这么远注视对方,以至于宋乐珩都看不太清他的模样了。
她下意识地往前走,腿上那道箭伤落了病根,让她走起路来左腿时常用不上力。平日里走得慢,稳住身形就看不大出来异常。可眼下人失了神,走得快了些,穿过前锋军阵的时候,那腿就一轻一重地拐着。
几个将领和李文彧也都随在宋乐珩左右,看见城上的人,说不感慨那都是假的。
过往宋阀的城池,有多少是他坐镇,有多少是他守住的。他也曾这样站在城楼上,击溃宋阀的敌人。可经年已过,物是人非,他现在站在了宋阀的对立面。
温季礼的视线原也是模糊的,只能大致看到城下黑压压的一片大军,可不知何时,有一个身影在他眸中变得清晰了,天地万物,浩浩军阵里,他只看得清她。
她清瘦了许多,那腿也不晓是受了多重的伤,如今走起路都不大方便。在她身边,少了燕丞,李文彧大抵又是闹了好几场,才使她同意了让他跟着上战场。等宋乐珩站定在近一些的地方,他隐隐见着,她那脖子上盘踞着一道狰狞的伤口。那伤口入眼的一刹,好多好多的恨啊,怨啊,竟都……
消散了。
徒留后悔。
后悔不该分兵回西北,后悔不该离开她……那样……说不定他就可以守她一世,不让她历种种生死。而他的三妹,还有萧仿……便都不会死了。
从头到尾,他该恨的,只有他自己。
温季礼动了动嘴唇,有满腹的话想与她说,可又哑然无声。宋乐珩也没有言语,只是静静看着,看这光阴竟白了故人发,看那发间已经没有她送的白玉簪了。
她五脏一阵灼沸,刚想启齿打破这僵局,温季礼却抢了先,不温不火地开口道:“宋阀主,好久不见。”
这称谓一出,宋乐珩就明白……
自此以后,宋阀不会再有军师了。
这世间,也不会再有温季礼了。在她面前这个人,是萧氏的家主,萧若卿。
她垂下眼睑,指甲深扣在掌心里,忍住了如涟漪般泛开的巨大酸涩。那喉咙里也发紧得厉害,是以她答话都是慢吞吞的:“萧家主别来无恙。我让人给家主带的话,不知家主有无异议?”
温季礼默然半刻,言简意赅地道了两个字:“三日。”
宋乐珩知他在说什么,从前如此,现下亦是如此。她定了心神,声线也冷静了许多:“太长了,萧氏是骑兵,离开西州,用不了三日。”
“宋阀主是担心我于西州设计反扑?”
温季礼说着,尾音便似卡了一下。他侧过头去,用绢帕捂在嘴上,停歇了好一阵儿。宋乐珩也看不清楚,那绢帕上是不是留了腥红的血迹。等他收起绢帕,缓过一口气,他甫继续说:“宋阀,从前于我有恩,有义。但今时今日,于我已是血海深仇……”
宋乐珩的手指微微一颤。
李文彧听不下去,高声冲温季礼斥道:“温季礼,你有没有良心!你对着她说这话?!”
宋乐珩拦了一遭,没拦得住,两方死寂的对峙里,所有人就听李文彧扯开了大嗓门,卷起袖子骂温季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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