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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阿廖莎的告别(第1页)

“自力更生”的口号如同一剂强心针,带着悲壮的意味被注入工厂的肌体,试图对抗那日益弥漫的、令人不安的寒意。但口号无法立即变出急需的零件和图纸,也无法驱散笼罩在人们心头的巨大疑云:关系到底会恶化到什么程度?那些尚未撤离的专家,又将何去何从?

答案,以一种最彻底、最冰冷的方式,很快揭晓了。

那是一个阴沉沉的早晨,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随时要压下雪花。厂区里的气氛比天气更加压抑。一种奇怪的、心照不宣的紧张感在空气中蔓延。人们依旧在岗位上忙碌,但眼神交汇时,都带着一种无声的询问和深深的忧虑。

林瀚章正在技术科办公室里,对着那台烧毁的kП-o吊车电机图纸愁。石师傅带着人尝试了各种办法,勉强修复了部分功能,但核心的绝缘绕组国内根本无法复制,吊车的起吊能力大打折扣,成了跛脚的巨人,严重制约着重型部件的转运。他揉着痛的太阳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了。声音很轻,甚至带着点迟疑,这与平时人们找他时或急促或洪亮的敲门声截然不同。

“请进。”林瀚章头也没抬,以为是哪个技术员来送资料。

门被推开,一个人影闪了进来,又迅地将门在身后轻轻带上。

林瀚章抬起头,瞬间愣住了。

是阿廖莎。

他穿着一身熨烫平整的苏式工装,但脸上没有了往日那种阳光般灿烂、甚至带点傻气的笑容。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碧色的眼睛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愧疚、不安、遗憾,还有一种深深的、无法言说的无奈。他站在那里,显得有些局促,双手下意识地捏着自己的工作帽。

“阿廖莎?”林瀚章惊讶地站起身,“你怎么…有事吗?”他下意识地用上了俄语单词,这是他们过去交流时常用的方式。

阿廖莎没有像往常那样热情地回应。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很大的决心,用他那生硬而干涩的汉语,一字一顿地说道:“林。命令。我…必须走了。”

这句话,像一颗冰冷的子弹,瞬间击中了林瀚章。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当亲耳从这位曾经并肩作战、把酒言欢的年轻朋友口中听到这确切的告别时,他还是感到心脏猛地一缩,一股冰凉的失落感迅蔓延至全身。

办公室里陷入了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窗外的天光透过脏兮兮的玻璃窗,照在两人身上,勾勒出阿廖莎去意已决的轮廓和林瀚章僵立的身影。

“…所有人?都必须走?”林瀚章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明知答案,却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阿廖莎沉重地点了点头,避开了林瀚章的目光,看向窗外那灰蒙蒙的天空和熟悉的厂区,眼神里流露出一丝不舍:“命令。所有人。很快…车就来。”

最后的一丝幻想也破灭了。一个时代,一个被称为“老大哥”全面援助的时代,真的要以这样一种突然而决绝的方式,画上句号了。

又一阵沉默。两人之间,往日那种轻松愉快、技术讨论时争得面红耳赤却又惺惺相惜的氛围,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无形巨力撕裂的痛楚和尴尬。

忽然,阿廖莎像是想起了什么,神情变得紧张而警惕。他迅走到门口,侧耳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只有远处车间隐约传来的机器声。他转过身,动作极快地从自己随身携带的、那个磨旧了的牛皮公文包里,掏出一个用牛皮纸包得严严实实、方方正正的东西。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鬼祟的匆忙,眼神里充满了风险与决绝。

“林,”他压低了声音,几乎是在耳语,将那个包裹猛地塞到林瀚章手里,汉语说得更加磕绊,却异常用力,“这个…给你!收好!不要…不要让任何人看见!”

林瀚章下意识地接住。包裹入手沉甸甸的,硬壳的触感。

“这是…?”他疑惑地问。

“我的…笔记。”阿廖莎的语很快,眼神急切地闪烁着,“关于…大型锻件…热处理…渗碳工艺…还有…一些…我自己的…计算和想法…”他艰难地组织着语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也许…也许对你们…有用。个人礼物!明白吗?只是…朋友的礼物!”

林瀚章瞬间明白了!这是一本阿廖莎多年工作积累的技术笔记!里面很可能记录着远那些公开手册的、更为核心的工艺参数、实践经验甚至是未公开的技术诀窍!在眼下这种技术资料被彻底封锁的关头,这本笔记的价值,无法估量!

而阿廖莎私藏并传递这份资料,所要冒的风险有多大,林瀚章完全能够想象!这一旦被苏方现,足以毁掉他的职业生涯,甚至给他带来更严重的后果!

“阿廖莎!这太危险了!你不能…”林瀚章第一反应是想推回去。

“不!”阿廖莎猛地按住他的手,力气很大,碧眼里闪烁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光芒,“拿着!你们…需要它!我们…是朋友!不是吗?”最后那句话,他用了俄语,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和恳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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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是的,他们曾经是朋友,越国籍和技术壁垒的朋友。这份在政治寒流逆袭下的个人情谊,此刻显得如此珍贵,又如此沉重。

林瀚章看着阿廖莎眼中那份不容拒绝的真诚和冒险的决心,不再推辞。他紧紧攥住了那份沉甸甸的笔记,感觉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的手心痛,也烫得他的眼眶热。

“谢谢…谢谢你,阿廖莎同志!”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为这一句沉重的、包含了无限感激和复杂情感的感谢。

阿廖莎似乎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松弛下来。他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就在这时,厂区远处传来了几声汽车喇叭声,似乎在催促着什么。

阿廖莎的脸色微微一变,他知道时间到了。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林瀚章,看了一眼这间他曾经无数次进来讨论问题、分享糖果的办公室,眼神中充满了无尽的惋惜和告别。

他伸出手。

林瀚章也伸出手。

两只曾经为了共同目标而无数次握在一起、探讨图纸、调试设备的手,再一次紧紧握住。但这一次,不再是合作与友谊的象征,而是告别与无奈的印证。握得很用力,指节都有些白,仿佛都想通过这最后的接触,将某种无法言说的情感传递给对方。

没有更多的话语。一切尽在不言中。

最终,阿廖莎率先松开了手,毅然决然地转过身,拉低帽檐,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出了办公室门,脚步声迅消失在走廊尽头。

林瀚章僵立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本用生命风险换来的笔记,耳边似乎还回响着阿廖莎那生硬的汉语和最后那句俄语的“朋友”。窗外,汽车动机的轰鸣声由远及近,又逐渐远去…

他缓缓走到窗边,拨开百叶窗的一条缝隙。

只见厂区的主干道上,几辆苏制吉普和卡车正缓缓驶向厂门。卡车上拉着简单的行李和家具。一些苏联专家和他们的家属坐在车上,大多低着头,表情木然,没有人朝窗外挥手。阿廖莎坐在其中一辆吉普的后座,他没有回头,只是留给他一个决绝的、渐行渐远的背影。

道路两旁,站着许多闻讯赶来的中国工人和技术人员。他们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呼喊,只是默默地站在哪里,表情复杂地注视着这支撤离的车队。他们的目光中,有困惑,有不舍,有失落,有愤怒,更多的,是一种茫然的、对未来深深的担忧。

一种难以形容的悲凉气氛,笼罩着整个厂区。曾经响彻这里的俄语口令和欢声笑语,此刻被冰冷的沉默所取代。一个热情援助的时代,就以这样一种悄无声息而又无比冷酷的方式,彻底终结了。

林瀚章放下百叶窗,闭上眼睛,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和刺痛。阿廖莎的告别,带走了一位朋友,也带走了一个时代赖以运转的虚假幻象。

而当最后的告别完成后,留下的,将是怎样一个千疮百孔、困难重重的现实?那冰冷的钢铁巨兽,失去了熟悉它脉络的驯兽师,将会陷入何种境地?

他不敢细想,只是将手中那本厚厚的笔记,攥得更紧了。这或许是阿廖莎留下的火种,但要想用它点燃自力更生的道路,前方,注定是漫长而漆黑的摸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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