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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20荡悠悠轻似梦忽喇喇大厦倾
宫里的赏赐下来,那绫罗绸缎丶金银珠宝看得衆道士眼都花了。
这张道长在漪翠轩里有个相好的,白天进去吃酒做耍,一直到第二日清晨才醉醺醺地出来。道长从前没甚资财,从不敢在这销金窟丶温柔乡里过夜。现在一朝蒙了圣恩,腰板也直丶底气也壮,在里头挥金如土,直喜得那群姑娘并鸨母百般奉承。
张道长哪里见过这等架势,真当自己成了什麽了不得的人物。走出来的时候,口里哼着小曲,捋着疏朗朗几根山羊胡须,昂着脑袋,也不正眼看人。张道长心想,何不顺路去打坛剑南道的佳酿来?就抄了条小路,一蹩一蹩地过去了。
正好端端地走着,谁料突然眼前一黑,似是有什麽东西铺天盖地地罩下来,手脚也不利索了,悉悉簌簌了一阵,那张道长竟觉得自己腾云驾雾,被带着疾速穿行,恍若在云端一般儿。这道士显然醉得脑袋也不大活络了,觉得自己已臻化境丶神功大成,微微张开双臂,口中吟咏道:“冯虚御风……已达飞升之境……飘兮渺矣,羽化登仙……”
到了一处阴冷潮湿之地。张道长双臂被反剪在背後,被推搡着往前走,脚下湿滑,跌跌撞撞地摔了一大跤,隐隐有回声传来,他这才隐约察觉到不对,便怒斥道:“何人装神弄鬼?我乃当今皇帝御用道士,哪里来的乱臣贼子竟敢捉我!”
谁料身旁静悄悄的,根本无人回应,张道士这才慌了,颤声道:“敢问是何方道友?小道安分守己丶兢兢业业,不过效忠圣上尽臣子本分。道友想必是抓错了人罢?”
回应他的是自己被人五花大绑到了一方架子上。张道长惊骇得两股战战丶抽气不止,身上冷一阵热一阵丶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只觉得宛若来到了阴曹地府,身旁是一衆不会讲话的无头小鬼。
张道士被蒙着头,眼前黑漆漆的一片,吓得直哭喊道:“小道有御赐的千两黄金,求大人放小的还阳——”
这时只远远地听得一个雌雄莫辨的声音喝道:“妖道张德胜!”
这一声直喝得张道长耳朵嗡嗡作响,好似那唐三藏念起了紧箍咒丶孤魂野鬼被超度了地藏经,只当是阎王叫魂丶无常索命。张德胜痛哭流涕道:“小的在丶在!”
那阎王爷又道:“你以炼丹为名,都做了哪些丑事,还不如实招来?”
张德胜畏畏缩缩道:“小的岂敢!小的岂敢!小的用的都是些珍奇药材……”
“还敢狡辩!”那阎王显然是怒了,“顺安,上流星锤!”
那张德胜也不知道流星锤是个什麽刑罚,也不知道那顺安是什麽模样的小鬼。只隐隐地听到有破空之声,突然间肚腹上一凉,一个铁蒺藜样的小东西刮过来,剜下一块拳头大小的肉。登时,这道士惨叫不已,腹间大股鲜血喷将出来,洒了一地。好在他肚里油水不少,肚皮厚实,没有流出肠子。
张德胜恨不得昏死过去,好少受一些皮肉之苦,奈何一盆刺骨的冰水兜头泼下,激得他脱水的鱼儿也似的挣扎,真个儿是求生不得丶求死不能。
那阎王又道:“你谎称从一个胡僧处得来的红丸为秘制夺天丹,又恐此事败露,便将那胡僧杀死。可有此事?”
张德胜哭道:“大王明鉴!小人受人指使,一时鬼迷心窍!”
阎王怒道:“那红丸乃虎狼之药,贻害无穷。你又夺人性命丶欺上瞒下,该当何罪?”
张德胜一看这阴司果然将生前罪状罗列地明明白白,也不敢撒谎,只垂死挣扎道:“都是那宦官赵得祥!小人受那奸人指使,四处寻求让人淫兴大发之药,皇上年迈不举,服下自有奇效,以此来讨皇上欢心。这并非小人本意,全是那奸人教唆,又许给小人诸多资财!求大王给小人个痛快——”
“还有甚事,你一并交代!”
张德胜忙不叠地竹筒倒豆子似的统统吐露,原来那长寿丹也并非由八八六十四名童男童女的元阳元红炼成,不过是些丹砂乌香合的罢了。那些个童男童女,全供赵得祥一人享乐。
原是赵得祥不知从哪个方士那里得知,若是吃了百名童男童女的心肝便能起阳,只苦于一下子找不到那麽多干净孩子,便借帝王之手毒害百姓。
而那长寿丹,更不是什麽延年益寿之物,那丹砂含毒,多食致死;那乌香虽然可为药用,但多食麻痹心神丶致人成瘾,一旦沾上,就再也离不得了。
那道士将真相尽数吐露,四围静悄悄的,也不知结果如何,心里忐忑不安,唯恐受那阴间的挖心掏肺丶煎炸鞭笞之刑,心脏吓得要蹦出嗓子眼。
张德胜眼前突然片光亮,被刺的睁不开眼睛,这才发觉原来之前是被人蒙住了头。待稍微缓过来,只见自己身处地牢刑房,怪不得阴暗湿滑。自己肚腹间好大个血窟窿,却也不流血了,疼也疼得木了。这地牢青砖上黑漆漆的,想是些常年沉积的血污,自己刚流的鲜血滴到上头,竟也不显。四围尽摆着些形状千奇百怪的刑具,也瞧不出是做什麽用的。
张德胜一圈瞧下来,更加心惊胆战丶毛骨悚然,不住地干呕起来,虽然没进地府,却进了这胜似阴曹地府的诏狱!
只见前头远远地坐着个穿明黄龙袍丶须发皆白丶面色铁青的垂老之人,正是平昭帝。後头立着的人也不面生,正是东厂提督李瑞霄,想来刚刚假扮阎王发话的人便是他了。
张德胜眼见事情败露,面如死灰,垂死哀嚎道:“皇上明鉴!皇上明鉴!全是那赵得祥作恶多端丶草菅人命丶滥杀无辜,与小人无干!与小人无干啊——“
平昭帝由李瑞霄扶着起身,也不看那凄厉哭喊的张德胜,只淡淡道:“缉拿钦犯赵得祥丶张德胜,秋後问斩。”
等到李瑞霄忙完回家,天色已晚。他早先寻了处汤池沐浴更衣,又念了段经文丶熏了些艾草驱邪,进门前又用清水照一照身前身後,这才敢举步进房。
房内乔子清也没休息,正在灯下等着他。
他眼见一个敛云凝黛丶朱唇着点丶髻鬟生采的灯下美人,面色温柔,手上拿着一个绣棚,噗噗地绣着。李瑞霄伸头一瞧,一幅栩栩如生的猫儿扑蝶图已经初具雏形,便不禁调侃道:
“这天天握笔杆子的乔大人居然也会女红针黹!”
乔子清得意道:“可不是!我什麽都会!”
李瑞霄便道:“你这水鸭子绣得极好。”
乔子清气得想把绣棚子拍到他脸上。
李瑞霄笑道:“别绣了,白天还不够你做生活的?这晚上绣花毁眼睛。”
乔子清气还没消,不领他的情,气哼哼地丢给他一个大白眼儿。不过到底把剪子针线收了起来,只道:“好了,我本亲自下厨给你做了些吃食。你既瞧不上我的手艺,也别吃了。”
李瑞霄听了,嘴都要咧到耳後,连连告饶道:“乔大人亲自下厨,那是整张脸上画个鼻子——给我好大脸面!我岂有不吃的理儿?”
乔子清见他这样,脸上也露了笑,挥手吩咐外头摆饭上来。
只是这菜……李瑞霄尝了,只觉得……还真不如不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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