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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他决定带着自己的妻儿,回到上庸。那是他与同他一样的寒伧老卒驻守的地方。但他心里终究是有些不平的。不过,他还年轻,他的女儿那样好,他大可再立一番功业,他要让那些高门猪脬们看看,自己的女儿可以嫁给天下最尊贵的人。
但自先帝崩殂,这些愿景也都逐渐淡去。易储之变,关陇世族把持朝堂,王氏诸子相继谙声,在他苦苦派族人周旋于高门的同时,也要承受太子与庶人们对世族的怨望。就在前几日,台省指责宗王与贺氏潜怀异志,大有悖逆之心,连同自己也在牵涉之列。太子虽然做出对策安抚世族,但无论在中枢与地方,对自己皆有封锁。
太子不希望自己兵入长安,他太清楚这场兵变后,出兵的崔家会获得多大的分润。也知道勤王的最后,也可能变成擒王。崔谅明白,自己一旦答应了太子的要求,等同于对世族进行了封顶,也对景从随众的利益进行了封顶。
他看了一眼前来劝说的使者典穆,在太子麾下坐到了参军事一职。崔谅笑了笑,尽管出身武将,但眉目间亦带着清河旧姓特有的儒雅:“丞相既已有反迹,某更不宜离开雍州。尽臣本,忠王事,此乃大义大节,怎敢辞劳。更何况我家小女还在保太后处为质,若我罢兵而返,小女如何生还?”
使者闻言力劝:“将军若要竭智尽忠,理应先从王命。”
崔谅则不耐其烦地挥了挥手道:“我意已决,不容更改。”说完又令几名甲卫道,“看好典使君……”
典穆见崔谅要扣押自己,不免情急:“将军何故扣押来使?来日如何要向东朝交待?”
崔谅冷笑道:“本将怜你曾效力国家,不会加害于你。听说太子素来看重寒门,唯才是举,本将也想看看,你这个寒门出身的参军事,在太子眼里究竟是几两重。”尽量多握一个筹码,这是乱世的求生之道。
待典穆被押下去后,崔谅问了问身边同为参军的陈霆:“时隐有何教我?”
陈霆道:“太子抑世家,关陇把朝政,将军无论取哪一方,只怕都难得善终。如今之计,当挺进长安,先清君侧,后行废立。一旦给对方争取喘息,胜负既定,将军便如立孤岛,再无进退之路。”
崔谅略微沉吟,先入城清杀关陇世族,再借此威势改立储君,的确是两全之道,但行使起来便是另一回事了。陈霆的忠诚与才能,他从未怀疑过。但是也正是如此,陈霆这样的谋事所提出的建议大多更为进取,甚至有些偏激,成以谋身,怀以险策。一旦踏出此步,陈霆本人到无需承担太多后果,但自己作为所有成败的承担者,不得不做全盘考量。
崔谅并不急于应下,仍追问道:“我所率部众,不过两万余,安定尚有陆归部众,略阳也有太子兵马,东望司州兖州,也不乏豪族磨刀霍霍。若要行废立之事,日后各方反扑清算,参军所言,是不是勉强些?”
陈霆闻言后却是一笑:“将军已兵至长安近地,若此次不入城,不行废立,日后岂非任人拿捏,将士也会离心溃散。将军可在入城之前可先于京畿附近运筹,通信各家。太子不满世家,岂独于我?贺氏抑众□□,怎无非议?扬州余孽尚未平息,苏慕洲仓促南归。吴淼国之宿老,见疏帝王,茕茕孑立,其心安否?陆归乱世枭雄,即便其姑母胞妹俱侍皇家,难道其心就一片赤纯?将军可曾细想过,自陆家嫡女奉女侍中一职,行走台省两宫,薛、贺两家矛盾竟猝尔爆发,仇隙弥深。”
崔谅默默点头,中枢动乱他虽不知,但次次似都有此人参与其中,且次次陆家得利。能做出此等手笔的,自然也是极有野心之人,可不是什么纯善之辈。
“如今贺斌之子贺援求见将军,想来太子已有所行动。若能得到各家支持,将军可先令贺援带领入城,待进入宫城后,扫清丞相府,夺取武库,操控两宫,则天命在我矣。”
崔谅闻言激动道:“明府所言,深得我心。听闻淳化县令乃陆振内侄陆放,既如此,可先书信一封。”宫城内,陆归与那个女侍中他尚接触不到,但是也可以先试探外部的意思。“吴太尉我犹独敬重,入城之后,你可先遣人联络。至于陈留王氏,王谧尚在安定,若能说服此人,自然大善。另外,再派人去刺探凉王,若凉王有意……”
最好此人还是无意,他实在不想再为他人做一回嫁衣裳。
陈霆听罢颔首道:“卑职明白。”
待陈霆走后,崔谅再度凝视案上的舆图,眸中的烛火,耀出一片光芒。
陈霆回到自己的营中,立刻书写一封信件,旋即交给亲信道:“还是走城南陆将军的线,再从西阙入宫,这份信务必尽快送达给陆将军与陆侍中。”
他本为前丞相陈凝远房旁支,走了祝雍的路子,又托至彭通门下,这才对长安的时局得窥一二。若此事成,他既为参军,以后执政中枢可望。即便不成,改换门庭,投向陆家,也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从跃迁的思路与出手的时机,他看到了陆家的见识和眼界。长安的精明人太多,在精明人眼里,什么都是梯子。
第136章灯谜
晚灯放过后,雨可见下的紧了。喊杀声渐次褪去,叫嚣声接继隐没,灰黑色的石阶上是残肢断臂,血流成河。近千名宿卫被围杀于门前、廊下,甚至于丞相府的明堂之上。
几名与贺祎交好的台臣瑟缩在原地,仅有其幕府私臣文学掾孔昱戟指陆冲道:“陆文学,你受保太后与丞相提携之恩,竟然甘为逆臣,背信至此,枉废我在太学教导过你。”
陆冲将剑收回剑鞘,抱拳施礼,平静道:“晚辈受巨擘之教,师生恩情自是难忘。但晚辈亦受今上国恩之重,昔年以质子之身,得以保全,如今为国朝效死,倒也不算是罔顾重恩的逆臣。”
待孔昱还要辩解,贺祎从内室走出,大笑道:“文灿何须恼怒,陆文学饮血丞相府,不过是你我挡了他的道路而已。”
丞相府于半个时辰前被拿下,元澈留下足够人手后,让陆冲接管。血洗丞相府已经足够作为达成同盟的投名状,自己则带领余众前往东阙准备入宫与陆归汇合。典穆到现在仍未归来,这让元澈颇为担心。
他不让崔谅入都倒不是要在宫变这件事上呈匹夫之勇,除了不想再对世族进行过多的让利之外,新的战力加入对于时局并总是好的。正如他现在并未召集亲信的台臣们一同商议平息宫变的策略,并非这些人庸碌无才,而是各自都有一盘算计。这样一群人拿出的方略,又怎么会是一个平叛的良策。
如今他尚有两千余人在宫城附近,五千余人在长安城北附近,若陆昭能在昭阳殿得手,那么平息这场宫变毫无问题。“再去探明崔谅动向,让宫城外的军队由西阙入宫。”元澈冷静地按原计划做出布置,“再去昭阳殿看看,送口信给保太后,贺祎已被俘,让她老人家考量一二。”
元澈深知仅仅俘获贺祎并不够,关陇世家的重心虽然在此人身上,但核心利益却是在大魏的官僚架构上。铁打的王座,流水的皇帝,唯有这个官僚架构是永恒的。
如果保太后真的默许他杀了贺祎,他反倒没有什么办法。只要没有把关陇世族清缴干净,宫变一过,还会出来一个新的贺丞相。此时昭阳殿内灯火通明,禁卫密围,看似是一场势均力敌的较量。但因在场的多数还是世家,众目睽睽之下,各自动手时,他的父皇这边反倒必须做出更多的考量。
在世家的面前,以什么样的名义与昔日的乳母以及自己曾经依靠过得实力动手,不仅是当下求生的问题,更涉及到整个皇权今后在其他世家眼中的观感。若要动手,必得等一个足够好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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