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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完这些,他走到那个小小的丶锈迹斑斑的冰箱前,打开。冰箱发出沉闷的嗡鸣,里面灯光昏暗,只有半盘吃剩的丶已经干硬并发黄的炒青菜,两个鸡蛋,还有几瓶最便宜的啤酒。他拿出那半盘青菜,看了看,上面已经有了细微的霉点。他沉默地将它倒进墙角一个套着黑色塑料袋的垃圾桶里,发出轻微的声响。然後,他拿出一个鸡蛋,又找出半把干挂面。
他走到门口那个小小的丶满是油污的煤球炉子旁,熟练地用火柴点燃了炉火。蓝色的火苗蹿起,舔舐着漆黑的锅底。他往锅里倒了点水,水很快烧开,他下了面条,又卧了个荷包蛋。整个过程,他的目光没有再看地上那个方向一眼,脊背挺得笔直,仿佛身後不是他父亲的尸体,而只是一件散发着恶臭丶暂时无法处理的大型垃圾。
面条的蒸汽短暂地驱散了一小片区域的恶臭,带来一丝微弱的丶属于活人的烟火气。他盛出面条,端到门外廊下那个唯一还算干净的小马扎上,沉默地坐下,低头一口一口地吃了起来。
咀嚼和吞咽的声音,混杂着屋内苍蝇持续不断的嗡嗡声和远处模糊的市声,在这闷热丶死寂丶被死亡气息包裹的破败二楼廊下,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的……诡异和冷硬。
他就这样,在闷热丶恶臭和死亡的同榻而眠中,沉默地丶冷静地吃完了那碗没有任何额外调味丶只卧了一个蛋的清汤挂面。仿佛这只是千百个寻常夜晚中的一个,仿佛只是在补充维持生命运转所必需的能量。
天色彻底黑透了。屋里没有开灯,只有炉火熄灭後残馀的一点暗红灰烬,和窗外邻居家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勉强勾勒出屋内那个可怖的丶人形的轮廓。蚊虫被气味和热度吸引而来,在他耳边嗡嗡作响,叮咬着他裸露的皮肤,留下细小的痒痛。
他没有开灯,没有打电话,没有哭,甚至没有流露出任何一丝可以称之为“悲伤”或“恐惧”或“慌乱”的情绪。他只是静静地坐在廊下的小马扎上,背对着屋内的黑暗,像一尊被遗忘在末日废墟里的丶沉默而冰冷的石像,与死亡和虫豸共享着这个漫长得没有尽头的夏夜。
偶尔,他会擡起眼,望向被窄巷切割成一条的丶灰紫色的丶看不到星星的夏夜天空。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麽。是想起了这个男人酒醉後砸过来的酒瓶和不堪入耳的咒骂?是想起了更久远之前,某个模糊的夏天里或许也曾有过的一小块冰镇西瓜的丶虚幻的甜?还是什麽都没想,只是大脑被这极致的闷热丶恶臭和巨大的荒诞感所麻痹,一片空白地丶仅凭本能地,等待着这个漫长的丶与死亡首次正式会面的夜晚过去?
後半夜,气温略微下降,但依旧闷热。汗水一次次浸透了他的旧T恤,贴在身上,又黏又凉。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坐姿,只是偶尔擡起手,机械地驱赶一下围绕不休的蚊蝇,动作精准而节省体力。
就这样,一夜过去了。
当远处天际开始泛起模糊的鱼肚白,巷子里传来早起摊贩拖动板车模糊的响动时,林池馀才终于动了一下。他缓缓地站起身,因为久坐和闷热,身体有些僵硬发麻。他走进屋里,没有看地上那具已经彻底冰冷僵硬的尸体,径直从书包里拿出今天要交的最後一份模拟试卷,就着窗外透进的微光,仔细地检查了一遍答案,然後平整地放进文件夹。接着,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皱巴巴的校服,用盆里剩下的冷水再次洗了把脸,用力抹去一夜的疲惫和黏腻。
做完这一切,他才走到那个倒在地上的尸体前,最後看了一眼林敏舟那张在晨光微熹中更显肿胀青紫丶爬满了苍蝇和死亡痕迹的脸。
他的眼神依旧平静得像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映不出丝毫波澜,甚至比昨夜更加冰冷和……空旷。
然後,他转过身,走到那个老旧得掉色的木质茶几旁,拿起了那个塑料壳子的旧电话听筒。手指平稳地丶没有任何颤抖地丶一个一个地按下了三个数字。
“喂?”他的声音透过听筒传出去,冷静得没有一丝涟漪,甚至比平时更加平稳和空洞,清晰地报出这里的地址,“……有人死了……嗯,应该是酒精中毒……已经没呼吸了,身体完全僵了……好。”
他挂断电话,放下听筒。背起那个沉甸甸丶装着所有中考复习资料的书包。走到门口,换上了那双旧球鞋。然後,他打开门,走了出去,轻轻带上,没有锁,也没有再看屋内一眼。
狭窄的巷子开始苏醒,弥漫着清晨的尘埃丶煤烟和生活的气味。他一步一步,平稳地走过坑洼的地面,初升的阳光斜照在他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上,勾勒出少年单薄而挺直得近乎倔强的脊梁。
只是在他走出巷口,即将汇入渐渐嘈杂的丶属于生者的街道时,那只垂在身侧丶插在校服裤子口袋里的手,几不可察地丶极其用力地攥紧了,指甲深深陷进汗湿的掌心皮肉里,留下几个泛白的丶月牙形的丶带着细微刺痛的痕迹。
林池馀从小就记得闷热的苔九里,吵闹的父母,无声的哑街都是不好的。只有外婆才会对他好。
小时候他在本子上歪歪扭扭写下几个字:
我讨厌苔九里的夏天,
也讨厌林敏舟和周琰,
但是隔壁的芳姨不讨厌,她对我很好。
但是近年来芳姨的身体状况一直不乐观,早就住院了。
苦尽甘来,林敏舟死了。
也许死去的不止林敏舟,还有林池馀腐烂的童年,以及苔九里破碎不堪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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