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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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第2页）

掌心那道陈年旧疤毫无征兆地刺痛起来——那是十五岁初阵，为夺回一面被敌骑践踏的北靖玄鸟战旗，他生生用手掰断了穿透旗杆的狼牙箭簇，断裂的箭镞深深楔入掌骨所留。

他摩挲着央措枪新铸的丶寒光凛冽的陨铁枪头，远处更鼓沉沉，正撞碎天幕第九颗星辰。

“传令三军。”声音斩断暮色，“子时埋锅造饭，丑时拔营。”

战场。西境朔风如刀，裹挟着砂砾与血腥。

宇文绰单膝跪在尸骸与血泥之中，左肩贯穿的狼牙箭簇仍在汩汩渗着黑血，剧毒如冰线蔓延。

远处，一面残破的玄鸟旗斜插在一具无头尸身上——那是跟随他多年的副将。旗角金线绣的“宇文”二字，已被粘稠的血污彻底浸透，黯淡无光。

意识在剧痛与麻木的边缘沉浮。他摸索着腰间，指尖触到一枚温润的玉佩——双鱼佩。只是此刻，一道狰狞的裂痕贯穿鱼身，三日前那支淬毒的冷箭，不仅洞穿了他的肩甲，更精准地击碎了这枚自幼贴身携带的玉玦。

“将军——！！”亲卫阿福嘶哑的吼叫被狂暴的风沙撕碎丶吞噬。

冰冷的黑暗席卷而来。恍惚间，宇文绰仿佛被拉回了十岁那年的洛京东市，青石板结了厚厚的冰。

一个粉雕玉琢丶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跌坐在路中，怀里捧着碎成两半的羊脂玉佩，哭得梨花带雨，小小的肩膀一抽一抽。

鬼使神差地，他掏出了准备去买新弓弦的银钱，递了过去：“小娘子莫哭，我替你赎了这玉。”

记忆中的小女孩擡起泪眼，鼻尖冻得通红，像颗小樱桃。

她抽噎着，声音细细软软：“这…这是我阿娘…阿娘临终时给的…说…说及笄时要赠予良人的……”

她费力地掰开手中断裂的玉佩，将刻着清晰“嫣”字的那一半，不由分说地塞进他尚显稚嫩的掌心，带着孩童特有的执拗：“你…你收好！等…等我来日及笄，你要拿这个来换…换完整的！”

那玉佩入手温润，带着一丝若有若无丶清心凝神的独特冷香，是她身上好闻的味道。

“呃啊——！”肩头撕裂般的剧痛将意识猛地拽回修罗场！宇文绰呕出一大口腥甜的黑血，惊觉自己左手正死死攥着那半枚刻有“嫣”字的残玉！毒箭造成的伤口周围皮肤已泛起不祥的青紫色，死亡的寒意顺着血脉蔓延。

然而，在意识彻底沉沦的边缘，他竟低低地丶沙哑地笑了起来——当年夏侯嫣及笄宴，他远戍边关浴血奋战，终究未能赴那春日之约。

这枚玉佩，便成了他贴身珍藏丶从未离心的念想。万没想到，此刻夺命的箭簇，竟阴差阳错地击中了它！

“咔嗒。”

一声极轻微的机括弹响！在濒死的寂静中清晰得令人心悸。那残玉的裂痕深处，竟弹开了一个极其精巧丶肉眼难辨的微小暗格！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丶边缘泛黄的桃花笺飘落出来，沾染着他温热的血迹。

他涣散的瞳孔骤然收缩！用尽最後的力气，染血的手指颤抖着展开薄笺。血迹斑驳间，仍能辨出那熟悉的簪花小楷，字迹娟秀却透着一丝孤寂：

“玉临哥哥：边关苦寒，珍重万千。嫣儿在慈安寺，供了一盏长明灯…愿佛祖佑你平安。”落款处，一滴早已干涸的泪痕晕开了墨迹，旁边画着一朵歪歪扭扭丶却紧紧相依的嫣儿二字。

刹那间，破碎的画面涌入脑海：夏侯嫣跪在慈安寺佛前，虔诚地将写着字的红绸系上菩提古树；她及笄那日，独坐空闺妆台前，默默将备好的合卺酒倾倒入寂寥的莲池；年年上元，朱雀桥头万千明灯如星河坠落，她对着最亮的那盏，合掌祈愿，眸中映着灯火，也映着远方……

“我不能死…嫣儿…等我…”舌尖被狠狠咬碎，剧痛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染血的手指如鹰爪般深深抠进冰冷的冻土！残存的意志驱动着残破的身躯，试图以断枪撑起。

就在此刻，紧贴心口的那半枚残玉，竟陡然传来一股奇异的温热！玉质深处，那一缕被体温蒸腾出的伽南异香，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丶浓郁，丝丝缕缕钻入鼻息，竟奇迹般地暂时压住了心脉间肆虐的冰寒毒气！

“找到将军了——！！”远处，属于玄甲军特有的尖锐铜哨声，穿透风沙，如同天籁！

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宇文绰最後艰难地望向东方天际，那颗冲破黎明前最深沉黑暗的啓明星——洛京的方向。

他用尽最後一丝力气，摸索着将那张染血的桃花笺塞回玉中暗格。指尖，却意外触碰到暗格深处另一件更柔软的物事——一缕用细细的红绳，紧紧缠绕着的丶乌黑柔亮的青丝。

七日後，西境大营帅帐。

宇文绰在浓重的药味和周身撕裂般的痛楚中醒来。意识回笼的瞬间，左手便下意识地收紧——掌心，那半枚残玉仍在，裂痕处被精巧地嵌入了细如发丝的金线，勾勒出繁复的缠枝莲纹，正是夏侯氏独步京华的错金工艺。

军医心有馀悸地禀报：“侯爷心脉几断，剧毒攻心…万幸…万幸您怀中似有奇香护持，延缓了毒性，吊住了最後一口气…属下才得以施救…那香气…闻之清心定魄，像是…传说中的百年伽南香…”

宇文绰摩挲着玉玦上冰冷的金丝纹路，沉默不语。帐内只有炭火噼啪作响。

帐帘掀动，亲信呈上素笺：“侯爷，洛京急信。夏侯家……正在为夏侯小姐议亲，德安长公主力荐其门生，弘农杨氏的杨君珩”他猛然起身，扯得伤口崩裂，纱布瞬间洇出血色。顾不得疼痛，他一把抓过信笺。上面只有寥寥数字：

“杨氏子君珩，才名动京华，长公主意属，欲缔秦晋之好。”

宇文绰指节捏得发白，素笺在掌心皱成一团。杨君珩……那个以诗文清谈着称的翰林待诏？德安长公主的手，伸得果然够长。

宇文绰的目光，缓缓移向案头巨大的北境舆图。朱砂笔，在“雁回谷”的位置重重圈了数层，鲜艳如血——那里，是父亲宇文承埋骨之处，亦是如今西戎与大靖以血划定的界碑。

就在这时，清晨刚刚破译的那份从敌酋身上搜出的丶用古老羌文书写的密函内容，伴随着玉佩暗格里那张染血的桃花笺丶那缕青丝，以及夏侯嫣此刻议亲的讯息，轰然撞入脑海！

密函残破，字迹被血污浸染大半，但关键的信息如同淬毒的匕首，寒光刺目：

“…永徽十三年冬…雁回谷军械…计叁万…以‘阵损’报…实则…经…秘道…转运…入…洛京…高门…监军印信…与…通关文牒…皆…僞…”

洛京高门？监军印信？通关文牒？

宇文绰的指尖无意识地深深掐入掌心旧伤，鲜血顺着指缝渗出，滴落在舆图上雁回谷的位置，与那刺目的朱砂圈融为一体。

他缓缓擡起眼，望向帐外洛京的方向，冰冷的眸底，第一次翻涌起惊涛骇浪般的痛苦丶疑虑与……滔天的杀意。

数年前，那冰天雪地里赠玉的誓言，是支撑他一次次从尸山血海中爬回来的微光。而此刻，这缕微光投下的阴影里，却可能藏着吞噬他整个家族的血海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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