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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裂痕（第1页）

裂痕

牛皮纸包里的药膏和钞票，像两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林序冰封的心湖里激起了难以平息的涟漪。他没有扔掉它们，却也未曾使用。那盒药膏被他藏在了抽屉最深处，与协议和债务清单为伴；那几张钞票，则被他仔细地夹进了那个记账的本子里，用铅笔在边缘轻轻标注了一个日期，仿佛这是一笔需要额外铭记的丶特殊的债务。

这份沉默的“馈赠”并未带来丝毫温暖，反而像一面残酷的镜子，照见了他更加不堪的处境。每一次看到那个记账本，每一次触摸到抽屉里那个冰凉的药盒，屈辱感和一种复杂的丶对陆朝阳的愧疚便交织着啃噬他的心。他觉得自己像一个卑劣的小偷，既无法光明正大地接受这份关怀，又卑劣地贪恋着这一点点来自光世界的馀温，无法彻底割舍。

这种内心的撕扯让他更加沉默，也更加易怒。在学校里，他几乎成了一个哑巴，除了必要的课堂应答，不发出任何声音。对奶奶，他也变得愈发没有耐心，当老人因为病痛而反复唠叨或提出一些他无力满足的小小要求时，他会控制不住地提高音量，随後又在奶奶茫然受伤的眼神中陷入更深的懊悔和自我厌恶。

他知道自己状态不对，但他无力挣脱这个越收越紧的丶名为现实和协议的死结。

与此同时，陆朝阳的“守护”也变得愈发沉默和……诡异。他不再仅仅是远远地注视，林序开始在一些意想不到的地方，发现一些细微的丶不寻常的痕迹。

比如，他发现自己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里都响的破旧自行车，不知何时被人仔细调试过，刹车变得灵敏，链条也不再嘎吱作响。比如，他家门口那个总是积水的低洼处，被人用几块废弃的砖头悄悄垫高填平了。再比如，奶奶偶尔提起，说最近总有个“面生的小夥子”在巷子口的菜市场转悠，等她们这些老人买菜时，会“恰好”买多了新鲜的丶价格稍贵的蔬菜或水果，“硬塞”给她们一些，然後匆匆离开，找不到人。

林序几乎可以肯定，这些都是陆朝阳做的。他用这种近乎隐形的方式，小心翼翼地绕开协议“不得接受任何形式经济资助”的条款，试图用一些看似“偶然”或“无需回报”的帮助，来缓解他生活中的窘迫。

这份用心良苦，让林序感到的却不是感动，而是一种近乎窒息的恐慌。陆朝阳越是如此，就越说明他知道了全部真相，也越说明他正在以一种近乎偏执的方式，对抗着他父亲施加的压力。这太危险了。如果被他父亲察觉……林序不敢想象那後果。

他必须阻止他。他必须让陆朝阳彻底死心，彻底远离他这个麻烦和负担。

机会很快来了。

十一月底，学校组织了一次大型的秋季运动会。这是高三学生最後一次参与集体狂欢的机会，气氛格外热烈。陆朝阳的腿伤恢复良好，虽然还不能参加剧烈对抗项目，但作为篮球队长和风云人物，他依旧是全场瞩目的焦点，负责一些组织工作和班级啦啦队的领喊。

林序对运动会毫无兴趣。他请了假，准备照常去打工。然而，就在他背着书包，低着头想从操场边缘溜走时，却被班级体育委员拦住了。

“林序！你可不能走！”体育委员是个热情洋溢的男生，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我们班4x400米接力缺一个人！原来的队员脚崴了！你顶一下！”

林序想也不想就拒绝：“我不行，我跑不动，我还要去……”

“哎呀，帮帮忙嘛！就当为班级做贡献了！而且，”体育委员压低了声音，带着点恳求，“你看陆朝阳那边……我们班气势不能输啊！”

林序的心猛地一紧。他下意识地看向主席台方向，陆朝阳正拿着话筒，组织着入场仪式，阳光落在他身上，红色的志愿者马甲衬得他意气风发。似乎感应到他的目光，陆朝阳的视线也扫了过来，隔着喧闹的人群，与他对上了一瞬。

那眼神依旧复杂，带着林序看不懂的深沉。

鬼使神差地，林序拒绝的话没能说出口。也许是因为班级荣誉感那点可怜的责任心，也许……是因为内心深处那一点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丶想要在阳光下丶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短暂停留一下的卑微渴望。

他最终还是换上了运动服，站上了跑道。4x400米是运动会的压轴项目，围观的学生里三层外三层，呐喊声震耳欲聋。林序被安排在第二棒。他并不擅长跑步，尤其是这种需要速度和耐力的项目。当第一棒队友气喘吁吁地将接力棒塞进他手里时，他只觉得心脏快要跳出胸腔，肺部像破风箱一样剧烈抽动。

他拼命地跑着，耳畔是呼啸的风声和模糊的呐喊。眼角的馀光里，他似乎看到了跑道内侧，陆朝阳站在那里，目光紧紧跟随着他，嘴唇微动，像是在喊着什麽，但他听不清。

就在他即将将接力棒传递给下一棒队友时，意外发生了。旁边跑道的一个选手在交接时失去平衡，猛地撞了过来。林序猝不及防，被狠狠撞倒在地，膝盖和手肘在粗糙的塑胶跑道上擦过，传来一阵火辣辣的剧痛。接力棒也脱手飞了出去。

周围响起一片惊呼。

林序趴在地上，一瞬间的剧痛和巨大的羞耻感让他眼前发黑。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却因为疼痛和脱力而显得格外狼狈。

就在这时，一道红色的身影以极快的速度冲了过来，是陆朝阳。他毫不犹豫地单膝跪地，伸手想要扶他。

“别碰我！”

林序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挥开了陆朝阳伸过来的手。他的声音嘶哑而尖锐，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抗拒。

陆朝阳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关切和焦急瞬间凝固，转而化为错愕和……深深的受伤。

周围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两个姿势诡异丶气氛紧绷的少年身上。

林序撑着地面，忍着膝盖钻心的疼痛，摇摇晃晃地自己站了起来。他看也没看陆朝阳一眼，低着头，一瘸一拐地丶极其狼狈地走出了跑道，走出了喧嚣的操场，将身後所有的目光丶议论和那道凝固的丶受伤的视线，统统抛在了脑後。

他知道，他成功了。

他用最决绝丶最伤人的方式，再次将陆朝阳推开了。

在衆目睽睽之下，践踏了对方的好意和关心。

他应该感到解脱。

可是为什麽，心脏传来的疼痛，比膝盖上的伤口，要剧烈千百倍？

裂痕，不仅仅出现在膝盖的皮肤上。

更深深地，刻在了两颗曾经试图靠近的心脏上。

这一次，或许再也无法愈合。

（第三十五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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