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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建的刻度
陆朝阳腿上的石膏终于拆掉了。卸下那沉重束缚的瞬间,他几乎要雀跃地跳起来,却被医生和教练严厉的目光按回了椅子上。拆石膏不等于痊愈,漫长的复健才刚刚开始。
他得到了一整套详细的康复计划表,精确到每天每个小时该做什麽。从最初简单的踝泵练习丶股四头肌静力收缩,到後来需要借助器械的阻力训练丶平衡练习,枯燥,痛苦,且进展缓慢。受伤的膝盖在活动时常常传来酸胀甚至刺痛的感觉,肌肉因为长时间的固定而萎缩无力,每一次发力都伴随着颤抖和冷汗。
复健室在医院三楼,空旷而安静,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橡胶器械的味道。陆朝阳通常是下午放学後过来,避开人流高峰期。他讨厌被人用同情或好奇的目光打量,尤其是在他咬着牙丶面目狰狞地和一台冷冰冰的器械较劲的时候。
然而,不知从哪天起,复健室的角落里,多了一个安静的身影。
林序会带着书包和画板,坐在靠窗的椅子上。他从不打扰陆朝阳,只是在他复健的时候,低头写作业或者画画。偶尔陆朝阳因为某个动作疼得倒吸冷气,或者因为进展不顺而烦躁地低骂时,他会擡起头,安静地看过来一眼,那目光平静无波,却像一捧清冽的泉水,无声地浇熄了陆朝阳心头的焦躁。
他们之间依旧话不多。有时陆朝阳做完一组练习,累得瘫在垫子上喘气,林序会默默递过来一瓶拧开盖子的水。有时林序遇到难题,眉头微蹙,陆朝阳会拄着手杖挪过去,尽管他自己那些复杂的物理题都搞不定,却会装作很懂的样子瞎指挥,直到林序用无奈的眼神瞥他一眼,他才讪讪地闭嘴,摸摸鼻子走开。
一种奇异的陪伴在复健室里滋生。陆朝阳痛苦的喘息声,器械运行的轻微嗡鸣,和林序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交织成一种令人安心的背景音。
陆朝阳发现,林序的画风似乎有了一些变化。他不再只画那些阴郁的丶大块面的黑白灰,开始尝试捕捉光线。他画窗外斜照进室的夕阳,在光滑的地板上投下长长的丶暖橙色的光斑;画复健器械冰冷的金属表面上,反射出的丶跳跃的光点;甚至……会偷偷地丶飞快地勾勒几笔陆朝阳在器械上努力时,绷紧的背部线条和被汗水浸湿的鬓角。
那些画,依旧带着林序特有的清冷笔触,但底色里,却悄然混入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丶微暖的色调。
“喂,优等生,”一次休息间隙,陆朝阳用毛巾擦着汗,凑到林序的画板前,“你是不是把我画得太惨了点?我明明很帅的好吗?”
林序不动声色地将画板上那张速写翻了过去,盖住上面那个因为用力而表情有些扭曲的侧影,淡淡道:“没画你。”
陆朝阳挑眉,显然不信,但也没戳穿,只是得意地哼了一声:“口是心非。”
林序耳根微热,低下头,假装整理画笔。
复健的过程并非一帆风顺。有一次,陆朝阳在尝试一个难度稍大的平衡练习时,受伤的膝盖突然一阵剧痛,让他瞬间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倒在地。
“呃啊……”他疼得蜷缩起来,额头瞬间冒出冷汗,脸色煞白。
在一旁做题的林序几乎是立刻扔下了笔,冲了过来。
“怎麽了?”他的声音里带着罕见的急促。
陆朝阳疼得说不出话,只是死死地按住膝盖。
林序蹲下身,看着他痛苦的样子,眉头紧紧皱起。他伸出手,似乎想碰触检查,却又迟疑地停在半空,最终只是紧紧攥住了自己的衣角。
“医生!”他猛地擡头,朝着复健室门口的方向喊道,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变调。
值班的康复师很快赶来,检查後说是肌肉过度疲劳引起的痉挛,问题不大,但需要休息和冰敷。
林序一直紧绷着身体站在旁边,直到康复师确认陆朝阳没事,才缓缓松了口气。他看着陆朝阳被扶到椅子上冰敷,苍白的脸上渐渐恢复了一点血色,自己紧攥的手才慢慢松开,掌心留下了几个深深的指甲印。
陆朝阳擡起头,看着林序依旧有些发白的脸和他眼中未散的惊悸,心里像是被什麽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扯出一个有些虚弱的笑:“吓到了?”
林序别开脸,没说话,只是走到一旁,默默收拾好自己刚才情急之下掉落的书本和画笔。
那天回去的路上,两人依旧沉默。但走到槐安巷口时,林序却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
“下次……量力而行。”
陆朝阳愣了一下,转头看他。林序却没有看他,目光看着前方昏暗的巷子,侧脸在暮色中显得有些模糊。
一股暖流猝不及防地涌上陆朝阳的心头,冲得他鼻子都有些发酸。他用力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发哽:“……知道。”
复健的刻度,在日历上一格格划过,在汗水中一滴滴累积,也在某种无声的陪伴下,变得不再那麽难熬。陆朝阳能感觉到自己的力量在一点点恢复,膝盖的稳定性在增加。医生说他恢复得比预期要快。
他知道,这不全是康复训练的功劳。
那天之後,林序依旧每天陪他去复健,依旧话不多,但陆朝阳能感觉到,那层横亘在他们之间的薄冰,正在以一种缓慢而坚定的速度融化着。阳光穿透冰层,照进水里,虽然依旧看不清底部的全部景象,但那水,已然有了温度。
他开始期待每一天的复健,期待那个安静坐在角落里的身影,期待那双偶尔擡起的丶清冷却不再疏离的眼睛。
光的轮廓,在影的守望中,逐渐变得清晰而温暖。
而影的世界,也因为这份光的持续照耀,悄然发生着改变。
有些刻度,测量的是身体的复原。
而有些,丈量的,是心与心之间,重新缩短的距离。
(第十八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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