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协议的重量
那份躺在抽屉深处的协议,像一块不断增殖的沉重铅块,不仅压垮了林序与陆朝阳之间刚刚建立的脆弱桥梁,更开始以具体而冰冷的方式,重塑着林序生活的每一个细节。
奶奶出院了。医疗费用果然如陆父所言,由他那边直接与医院结算,林序没有经手一分钱,却也未曾感到丝毫轻松。他知道,每一笔支出的数字,都如同刻在他负债石碑上的一道深痕,最终都需要他用未来去偿还。他拿到了详细的费用清单,厚厚一沓,打印清晰的数字後面跟着数不清的零。他将清单锁进同一个抽屉,与那份协议放在一起,不敢多看。
他开始更加疯狂地寻找一切可能赚钱的机会。学校提供的贫困生补助他早已申请,但那点钱对于巨额医疗债务而言,不过是杯水车薪。他利用所有课馀时间,接了大量校外文具店抄写丶资料整理的零工,价格低廉,耗时漫长。周末,他去了一家快餐店做钟点工,穿着不合身的制服,在後厨清洗堆积如山的餐盘,油腻的污水和消毒水的气味浸透了他的指甲缝,也麻木着他的神经。
他像个被上了发条的陀螺,在学校丶打工地点和家之间高速旋转,几乎没有片刻停歇。睡眠被压缩到极致,眼下的青黑日益浓重,本就清瘦的身体更显单薄,校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
在学校里,他彻底变成了一个沉默的影子。除了必要的课堂应答,他几乎不与人交流。他不再去画室——那里需要购买画材,是计划外的开销,而且,那里有太多与陆朝阳相关的回忆。他将所有绘画的冲动都压抑下去,连同那些在心底翻涌的丶无法言说的情感,一起封存在那片黑色的梧桐叶之後。
与陆朝阳的“保持距离”,被他执行得近乎残忍。
有一次,在走廊拐角,他们迎面遇上。陆朝阳显然想说什麽,脚步顿住,眼神复杂地看着他。林序却像没有看见他一样,目不斜视地丶加快脚步从他身边擦肩而过,留下陆朝阳一个人僵在原地,脸上是错愕丶受伤和逐渐累积的怒气。
还有一次,篮球队训练结束,陆朝阳和几个队友抱着篮球从操场回来,正好看到林序背着沉重的书包,低着头匆匆往校门外走。一个队友起哄般喊道:“朝阳,你那个‘好邻居’怎麽不理你了?”
陆朝阳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将篮球狠狠砸在地上,弹起老高,吓了周围人一跳。他死死盯着林序仿佛逃离般的背影,拳头攥得咯咯作响,最终却什麽也没做,只是烦躁地抓了把头发,转身走向相反的方向。
林序听到了那声篮球砸地的闷响,也感觉到了背後那道几乎要将他灼穿的视线。他的脊背挺得笔直,脚步却更快了,直到拐出校门,才敢微微放缓,胸腔里心脏狂跳,混杂着难以言喻的痛楚和一种自虐般的快意——看,就是这样,离我远点,对彼此都好。
他开始频繁地收到匿名的短信,来自那个曾经给他发过陆父邀约的号码。短信内容不再是命令,而是冰冷的数字和提醒。
“10月15日,住院费结算,新增8,430.50元。累计债务更新。”
“10月22日,购买特效药‘XX舒’,1,200.00元。累计债务更新。”
“提醒:协议规定,不得接受陆朝阳任何形式经济资助。请严格遵守。”
每一条短信,都像一把冰冷的锉刀,在他心上反复打磨,提醒着他此刻的处境和那份协议不容逾越的界限。他没有回复,只是默默地将这些信息记在一个专门的丶上了锁的笔记本上,与那份协议复印件放在一起。这个笔记本,成了他背负的十字架的具体化身。
经济上的压力和精神上的自我禁锢,让林序的成绩出现了细微的波动。一次物理小测,他因为前一天打工到深夜,精神不济,错了一道不该错的选择题,只拿了98分。虽然依旧是高分,但在总是满分的他这里,已经算是“失误”。张老师把他叫到办公室,关切地询问他是不是最近压力太大,家里是不是有什麽困难。
林序低着头,看着自己洗得发白的鞋尖,轻声回答:“没有,老师。是我自己粗心了。”
他不能说出真相。说出真相,就意味着将他和陆朝阳之间那不堪的协议暴露在阳光下,意味着可能失去奶奶後续的治疗保障,也意味着……将陆朝阳彻底拖入与他父亲更激烈的冲突中。他只能独自吞咽下所有的苦涩,用更加疯狂的学习来弥补那“不该有”的失误。
日子在一种压抑而规律的节奏中流逝。秋雨一场接一场,天气彻底转凉。林序翻出了奶奶给他织的旧毛衣,袖子有些短了,但他依旧穿着。他没有多馀的钱添置新衣,每一分钱都必须攒起来,为了那个遥不可及的还款目标。
一天晚上,他打工回来,已是深夜。巷子里寂静无人,只有昏黄的路灯在湿漉漉的石板上投下模糊的光晕。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走到自家院门口,正准备掏钥匙,却看到门把手上,挂着一个塑料袋。
里面是两个还带着馀温的包子,和一瓶牛奶。袋子上没有任何纸条。
林序的心脏猛地一缩。他几乎立刻就能猜到是谁放的。这种小心翼翼的丶不带任何施舍意味的关怀,只有陆朝阳会做。
一股暖流夹杂着尖锐的疼痛,瞬间冲上他的眼眶。他几乎要控制不住,想要拿起那份简单的食物,想要感受那一点点熟悉的温暖。
但是,手机仿佛在他口袋里震动了一下(也许是幻觉),那条“不得接受任何形式经济资助”的冰冷条款,像一道闪电劈入他的脑海。
他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
最终,他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他没有去碰那个袋子,也没有开门进屋。他就那样站在冰冷的夜风里,看着门把手上那个孤零零的塑料袋,看了很久很久。
直到包子的馀温彻底散去,变得和他此刻的心一样冰凉。
他才缓缓地丶极其艰难地,掏出钥匙,打开了门。他没有回头,径直走了进去,将那份被拒绝的温暖,连同门外那个可能隐藏在黑暗中的丶失望的眼神,一起关在了身後。
协议的重量,不仅在于那些冰冷的数字。
更在于,它如何一点点地,剥夺了一个少年感受温暖丶接受善意的权利。
将他囚禁在自我构建的丶名为“偿还”和“遵守”的冰冷牢笼里。
光,依旧在试图照耀。
而影,却只能将自己埋得更深,用麻木和拒绝,来应对这份他无法承受的丶沉重的暖意。
(第二十八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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