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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台的钥匙
病去如抽丝。那场重感冒耗尽了林序本就所剩无几的精力,也让他在床上辗转反侧了整整三天。高烧退去後,留下的是更深的疲惫和一种仿佛被掏空般的虚弱。但他没有时间休养,债务的阴影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催促着他必须立刻回到那个充斥着油污和噪音的快餐店後厨。
重返学校的第一天,他感觉周遭的目光似乎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不再是单纯的怜悯或轻蔑,而是掺杂了一种更复杂的丶类似于……好奇,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丶小心翼翼的尊重?他隐约听到有低年级的女生在走廊窃窃私语,提到“画画”丶“很有天赋”之类的词。他并未在意,只当是又一轮无关紧要的流言。
直到下午放学,他照例想第一个冲出教室,却被张老师叫住。
“林序,你来得正好。”张老师脸上带着一种难得的丶混合着欣慰和鼓励的笑容,“有件事要告诉你。市里举办的‘青春视野’青少年美术大赛,我们学校有几个推荐名额。美术组的几位老师看了你之前的一些……嗯,练习作品,觉得非常有潜力,经过讨论,决定把你的名字报上去。”
林序愣住了,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青春视野”是省内极具分量的青少年美术赛事,获奖者不仅能有丰厚的奖金,对未来升学也有不小的助力。他曾经无数次幻想过参加这样的比赛,但那对他而言,一直是遥不可及的奢望。颜料丶画布丶报名费……每一项都是他无法承担的开销。
“我……”他张了张嘴,想说自己没有作品,想说他没有条件参加。
“作品你不用担心。”张老师似乎看穿了他的顾虑,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学校画室的材料你可以优先使用。至于报名和其他杂费,”她顿了顿,目光意有所指地看向窗外,“……已经有人以匿名校友捐赠的名义,替你解决了。”
匿名校友捐赠……
林序的心脏猛地一缩。一个名字几乎要脱口而出。除了陆朝阳,还有谁会做这种事?用这种迂回而周全的方式,将他推向本该属于他的舞台?
他看着张老师,喉咙像是被什麽东西堵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拒绝的话在舌尖滚动,却最终没有说出口。参加比赛,获奖的奖金……这或许是他在不违反协议的前提下,唯一可能快速获得一笔较大收入丶缓解债务压力的机会。这个诱惑太大了,大到他无法抗拒。
“……谢谢老师。”他最终低下头,声音干涩地接受了这个安排。
从办公室出来,林序的心情复杂得难以言喻。一种久违的丶对于绘画的渴望,混合着对陆朝阳这种“越界”行为的恐慌,以及一种深切的丶无法偿还的人情债带来的压力,在他胸腔里激烈冲撞。
他需要空间,需要安静,需要一个没有人能找到他的地方。
鬼使神差地,他朝着教学楼的天台走去。那里通常锁着,是学校的禁区。但今天,当他走到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前时,却发现门锁有些异样。他试探着推了推,铁门竟然“吱呀”一声,应手而开了一条缝隙。
门锁,被人为地破坏了。锁芯处有新鲜的丶粗暴的撬痕。
林序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犹豫了一下,侧身从门缝挤了进去。
天台空旷而荒凉。寒风毫无遮挡地呼啸而过,卷起地面上积存的尘土和枯叶。废弃的课桌椅丶破损的体育器材杂乱地堆放在角落。但在这片荒芜之中,靠近护栏的地方,却被人为地清理出了一小片干净的区域。
那里放着一个半旧的丶但看起来十分牢固的画架。画架旁边,是一个木质的颜料箱,打开着,里面整齐地排列着各种牌子的丶崭新的管装颜料,调色板丶画笔丶画刀丶油壶一应俱全,甚至还有几卷不同尺寸的丶质地优良的画布。
在画架的支架上,用一块小磁石压着一把崭新的丶黄铜色的钥匙。
林序缓缓走过去,拿起那把钥匙。钥匙上贴着一小块白色的胶布,上面用马克笔写着一个房间号——“美术器材室-3”。
他什麽都明白了。
陆朝阳不仅替他解决了参赛的费用,甚至为他准备了一个可以避开所有人目光丶安心创作的“秘密基地”。天台的门锁是他撬开的,这里的画具是他搬来的,美术器材室的备用钥匙,想必也是他不知用什麽办法弄来,留给他的。
他考虑得如此周全,如此……小心翼翼。避开了所有可能被协议约束的“直接经济资助”,将一切都僞装成“学校的资源”和“偶然的发现”。
林序握着那把冰凉的钥匙,环视着这个在寒风中为他开辟出来的丶简陋却充满心意的“画室”。胸腔里那股复杂的情绪几乎要将他淹没。他应该感到愤怒吗?为陆朝阳这种不顾後果的丶近乎偏执的“帮助”?他应该感到恐惧吗?为这明显违背协议精神的行为可能带来的风险?
可是,当他看到那排列整齐的丶散发着松节油和颜料清香的画具,当他感受到指尖下画布粗糙而充满期待的质感,一种沉寂了太久的丶属于创作者的本能,开始在他血管里苏醒,发出微弱而执拗的鸣响。
他走到护栏边,俯瞰着下方熟悉的校园。操场上还有学生在奔跑,教学楼里灯火零星。更远处,是城市模糊而庞大的轮廓,在冬日傍晚灰蓝色的天幕下,像一幅巨大的丶未完成的炭笔素描。
在这里,他是自由的。没有债务的追逼,没有协议的枷锁,没有那些刺人的目光。只有他,和这片广阔的天空,以及脚下这个他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
他拿起一支炭笔,没有用画架,只是靠在冰冷的护栏上,在随身携带的速写本上,飞快地勾勒起来。线条不再是压抑的丶扭曲的,而是变得流畅而富有力量。他画着下方操场的透视,画着远处楼宇的剪影,画着天空中流动的云。
风很大,吹得他单薄的校服猎猎作响,手指冻得几乎握不住笔。
但他却感觉不到冷。
一种久违的丶近乎疼痛的创作冲动,在他体内奔涌。
光的触角,终于以一种他无法拒绝的方式,再次延伸到了他这片阴影的深处。
不仅带来了温暖,更带来了……挣脱枷锁的可能。
而这把天台的钥匙,打开的不仅仅是一扇门。
更是一个被现实禁锢已久的灵魂,通往短暂喘息和自由表达的,秘密通道。
(第三十八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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