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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初七的雪是伴着灶糖香落的。青石板上刚积起薄绒,林阿姨的铝锅里就熬开了麦芽糖,琥珀色的糖汁裹着炒香的芝麻,在风炉上咕嘟冒泡。朵朵举着竹筷蘸糖吃,糖丝牵得老长,沾得鼻尖亮:“妈妈,明天腊八要泡蒜,陈爷爷说要用紫皮蒜配米醋才够脆。”
“早备好了,”林阿姨往陶坛里码放新收的紫皮蒜,蒜瓣在米醋里泛着珍珠般的光泽,“地窖里还有去年晒的冬瓜糖,等会儿蒸腊八粥时放两块,甜得能粘住牙。”她忽然听见巷子口传来“咣当”声,只见老赵推着辆吱呀作响的旧棉纺车进来,车辕上挂着半截褪色的红棉线,“废品站王老头说这是土改时的老物件,纺锤还能转,就是缺了块侧板。”
程野的竹编棚里堆着新砍的冬竹,竹节处凝着层白霜般的蜡质。他正对着棉纺车的断板愁,青柠却从染坊抱来捆冬青枝,深绿的叶子上挂着冰棱:“用冬青单宁泡过的竹篾补侧板,”她摘下片冻得亮的叶子,“木纹能和老松木长得一模一样。”双胞胎举着搪瓷盆接雪水,盆底结的冰花竟和棉纺车的雕花弧度相似。
陈老爷子的地窖这回搬出个樟木箱,箱底压着件没完工的棉背心,月白色的布里子上绣着半朵木棉花,针脚间夹着张泛黄的纸条:“这是老太婆给老赵缝的,”他摩挲着布料上的线头,“那年老赵进山收旧物迷了路,她熬了整夜赶工,说棉背心能挡寒气。”老赵接过背心时,樟木香混着陈年棉絮的暖,竟让这个总在寒风里奔波的汉子红了眼眶。
青柠的染缸换上了冬青与苏木的混合液,深绿与绛红在水里绞缠,渐渐凝成温润的黛青色。她把程野削好的竹篾浸进去,霜雪覆过的竹皮吸饱了染液,浮出细密的冰裂纹路:“正好补棉纺车的侧板,”她指着竹篾上天然的纹路,“像不像老匠人用刻刀凿出来的岁寒图?”程野忽然想起青柠晾在檐下的雪纺布,水蓝底色上晕着白梅,竟与这竹纹暗合。
午后的阳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得棉纺车的铜配件闪闪亮。李老师戴着老花镜研究纺锤上的刻字,现木柄处隐约刻着“陈李氏”三个字——正是陈老太太的闺名。“当年的手艺人总爱把名字藏在物件里,”他用软布擦拭刻痕,“就像青柠染布时会在衣角绣朵小桂花。”朵朵凑过去看,果然在棉背心的领口处,现半朵用黛青线绣的木棉,正是青柠新染的颜色。
雪粒子打在青瓦上沙沙作响,林阿姨的腊八粥在大铁锅里咕嘟冒泡。赤豆、桂圆、核桃混着冬瓜糖的甜,蒸汽掀开锅盖时,竟把窗棂上的冰花都熏化了。她给每人盛了碗粥,瓷勺碰着陶碗出清响:“尝尝看,今年加了陈老爷子地窖里的老莲子,煮得比往年更糯。”老赵捧着碗蹲在棉纺车旁,热气模糊了眼镜,却笑出了眼泪——这味道,像极了陈老太太当年塞给他的热饭团。
程野和青柠合作修补棉纺车,竹篾侧板嵌进木架时严丝合缝,新老木纹在冬青染液里浑然一体。青柠突奇想,用棉线蘸着柿单宁在侧板上描了枝木棉花,花蕊处缀着粒从老缝纫机上拆下来的铜扣,阳光照过时,竟像真花在雪光里绽放。“这样老太婆就能看见啦,”陈老爷子摸着侧板上的花纹低语,“她当年总说,木棉花落了,春天就不远了。”
暮色漫起时,棉纺车终于“吱呀”转动起来。林阿姨找出半团陈年棉絮,在纺锤上绕出雪白的线团:“当年嫁过来时,我娘教我纺的第一团线就是这个手感,”她的手在纺车上翻飞,棉线渐渐织成片松软的布,“等织够了尺寸,给巷子口的流浪猫做个窝,比破棉絮暖和多了。”朵朵和双胞胎跟着学纺线,小手指绕着棉线打转,倒像是在编织冬日的童话。
老赵把棉纺车推到青柠的染坊门口,铜铃铛在车辕上晃出细碎的光。他往车斗里放了捆新砍的冬竹,竹梢上还沾着未化的雪:“王老头说后山的老棉桃熟了,明天咱们去收些,”他拍了拍车辕,“这老纺车要是能纺上自家种的棉,才算真正活过来了。”程野点头,忽然想起棉纺车侧板上的木棉花,在雪光里竟红得像团小火苗。
“时光邮筒”的铁皮盖子被雪压得微弯,李老师抖落信纸上的雪花,现张画着棉纺车和腊八粥的信纸,字迹歪歪扭扭写着:“今天帮林阿姨搅腊八粥,手腕酸得像纺车的纺锤,但是陈爷爷说我的棉线纺得比猫尾巴还软,老赵叔叔却对着棉背心掉眼泪,雪落在他帽子上,像戴了顶白棉花做的帽子。”林阿姨看着信笑出声,棉线的暖混着灶糖的甜,在雪夜里织成张温柔的网。
雪越下越大,青柠把新染的黛青布做成棉门帘,挂在染坊门口。程野编的竹灯笼裹着雪纺布,暖光透过白梅花纹,在雪地上投下斑驳的影。陈老爷子抱着紫铜香炉坐在棉纺车旁,炉里的桂花炭噼啪作响,映得侧板上的木棉花仿佛在轻轻摇曳。当第一声纺车的吱呀混着雪落的沙沙声传来时,不知谁家的收音机唱起了老戏,腔调里裹着棉线的软、腊八粥的甜、旧物新生的暖,在落雪的冬夜里,酿成了最醇厚的岁月陈酿。
小芽趴在井台边写日记,钢笔尖在结着薄冰的纸页上流淌:“ox年x月x日,老赵的棉纺车在雪光里转动,程野的竹篾补上了时光的裂痕,林阿姨的腊八粥甜化了窗棂的冰。原来旧物从不会真正沉睡,它们只是等着被一双手、一眼温柔、一段回忆唤醒,让那些沉淀在木纹里的光阴,在纺车的吱呀声中,重新织就永不褪色的人间烟火。”
巷子深处,棉纺车的纺锤仍在轻轻摇晃,新纺的棉线垂下来,沾着朵不知何时落下的白梅。陈老爷子望着纺车,忽然想起老伴临终前的话:“物件老了不怕,只要有人记得用,就像这巷子,只要烟火不断,就永远有暖烘烘的盼头。”此刻,雪片落在棉纺车的雕花上,竟像给老物件敷了层糖霜,甜得让岁月都忍不住放慢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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