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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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风雨满山（第2页）

这份掺杂着愧疚与无比坚定的忠心，让令狐蕃离在无奈之余，心中亦涌起一股暖流。

当然，这几年的路也并非全然铺满鲜花与坦途。与那盘踞沧盐江的妖王蛟霖的对抗，非但没有因时间的流逝而缓和，反而呈现出愈演愈烈之势。

曾经的沧盐江，即便暗流涌动，表面尚能维持一份商旅往来的虚假繁荣；而如今，这条孕育了沧盐州文明的大江，仿佛彻底被蛟霖的怒火与妖气所浸染，再也无法平静。水族妖物上岸劫掠村庄、袭击商队、破坏农田水利设施的频率与规模，都在显着攀升，其手段也越残忍酷烈，仿佛那头深水中的妖王，正以此等方式，不断地、血腥地宣告着她的存在，并持续地试探、消耗着沧盐州这片土地上新生力量的韧性与底线。

这是一场旷日持久、隐藏在地方权力博弈阴影之下的、同样残酷甚至更为原始的战争，它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令狐蕃离，最终的敌人，或许并非那些坐在高堂华屋里的世家老爷们。

将几年来的大事、小事、明线、暗线在脑海中如同梳理棋局般匆匆复盘一遍后，令狐蕃离缓缓敛起有些散的心神，重新将全副注意力集中到笔下的信笺上。

总的来说，大局仍在掌控之中，各项计划正按照预设的节奏稳步推进。他需要将这份来之不易的“顺利”，以及潜藏在水面之下的危机与需求，都清晰、准确地传递给涂山那位算无遗策的盟友，以期获得更精准、更及时的支持与远方策应。

与此同时，千寻城另一端的张家大宅，那高墙深院之内，却弥漫着与这宁静夜色格格不入的压抑与躁动。

家主张琨那间陈设古雅、燃着宁神檀香的书房里，此刻灯火通明，却丝毫驱不散那股令人胸闷的滞涩感。

张琨紧锁着眉头，面色阴沉地看着眼前这个跌跌撞撞闯入、浑身酒气冲天、连腰间玉带都系歪了的侄子张显。

张显显然是刚从某处秦楼楚馆纵情饮酒归来，锦袍上甚至还沾染着不知是酒渍还是胭脂的污迹，脸上泛着醉酒后不正常的潮红，眼神涣散迷离，站都站不稳，嘴里还含混不清地嘟囔着污言秽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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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儿！你看看你这副样子！成何体统！哪里还有半点张家子弟、一县之尊的风范！”

张琨猛地一拍书案，震得案上的笔洗都晃了几晃，声音中充满了恨铁不成钢的怒火与难以掩饰的失望。

张显是他那位早逝大哥留下的唯一骨血，他多年来一直视如己出，悉心培养，耗尽资源，就是指望他有朝一日能接过家族重担，撑起张家门户，不至于在自己百年之后，让家族基业败落。

可这个侄子，文不成武不就，资质平庸也就罢了，偏偏还性情骄奢，耽于享乐，于政务经济一窍不通，让他操碎了心，却收效甚微。

张显被三叔这雷霆一吼，酒似乎被吓醒了两分，但长期积压的委屈、愤懑和借着酒劲上涌的怒气，却如同决堤之水，更加汹涌地爆出来。他踉跄着向前扑了一步，几乎要瘫倒在冰冷的书案前，带着浓重的哭腔和酒气抱怨道：

“三叔！您……您老人家是不知道！县衙里那帮趋炎附势的混账东西，现在……现在都快不把我这个正印县令放在眼里了！我今天……今天让他们去催缴城西李家积欠的税款，他们……他们居然敢推三阻四，说什么要按什么狗屁‘新章程’来，还要先去核实田亩，核对账目！这……这分明就是故意刁难！简直反了天了！”

他越说越激动，挥舞着虚浮无力的手臂，仿佛要将眼前无形的敌人撕碎：

“还……还有！上个月，我想调动一队兵丁去……去办点私事，那个姓石的莽夫校尉，居然……居然直接搬出洛羽的手令来搪塞我！说什么无令不得擅动，要防妖族奸细！他令狐蕃离不过是个区区主簿！我！我张显！才是这千寻城名正言顺的县令！！他凭什么？！凭什么啊？！”

张显喋喋不休地抱怨着，从县衙属官们的阳奉阴违、听调不听宣，到城内驻军的难以调动、指挥失灵，再到一些原本与张家世代交好、利益攸关的商户，如今似乎也更买那位“洛大人”的账，对他这个县令的吩咐敷衍了事……他将自己近来在权力场上感受到的种种冷遇、憋屈和无力感，混杂着酒后的癫狂，一股脑地倾泻了出来，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张琨起初只是耐着性子听着，心中对侄子的不成器感到一阵阵的失望与厌烦，甚至想再次厉声呵斥，让他滚回去醒酒。

但听着听着，他脸上那纯粹的怒意，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如同窗外夜色般浓重的凝重与惊疑所取代。张显的抱怨虽然琐碎、充满个人情绪且逻辑混乱，却像一块块被无意中掀开的砖石，隐隐暴露出一幅让他越想越觉得心惊胆战的图景。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张琨在脑海中飞快地回溯。似乎就是从他们将更多的希望寄托在洛羽身上开始。为了对抗东方月初和其背后日益壮大的神火山庄，他们不得不默许，甚至主动将更多的权力——人事推荐权、部分财政权、乃至一定的兵权——交到他手中，指望他能用寒门的力量和那些彪悍的北地士兵，顶住来自东方的压力。

为了抵御那条恶蛟愈疯狂的报复和袭扰，他们不得不一次次同意令狐蕃离招揽散修，扩充军队、加强武备、安插其亲信到各地要害位置，以保障家族封地和产业的安全……

起初，这一切看起来都是迫于形势的权宜之计，甚至是互相利用、各取所需。令狐蕃离也确实表现得非常“称职”，几次三番都将东方月初凌厉的攻势化解于无形，使得世家集团的核心利益得以保全；他整训的平民军队，利用法器也确实在与妖族的小规模冲突中表现出了更强的战斗力，让他们这些提心吊胆的世家家主们，多少获得了一些安全感。

他们这些世家，虽然明面上利益有所损失，影响范围被压缩，但至少，家族的根基还在，表面的尊荣还在，他们依然被认为是沧盐州的主人之一。

可如今，顺着张显这通醉话提供的线索仔细思量下去……那个令狐蕃离的势力，是不是已经在他们这种“饮鸩止渴”般的依赖下，悄然膨胀到了一个极其可怕的地步？快得……有些出掌控，甚至开始反客为主了？

张琨的背脊陡然窜起一股寒意，瞬间通达四肢百骸，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冷颤，残存的酒意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他下意识地环顾这间象征着张家权力核心的书房，目光扫过那些珍贵的古玩玉器、名家字画，却第一次感到这些东西是如此的空洞无力。

各县的县令、县丞、主簿……有多少关键位置，现在坐的是他令狐蕃离的人？千寻城乃至沧盐州各地驻扎的军队，除了他们世家自己圈养的那些不堪大用的私兵部曲，真正能打仗、听调遣的，实际效忠的对象是谁？他们这些传承数百年的世家，如今除了祖上积累下来的、看似广袤却不断被清查隐田的田产，库房里那些不断因“支援抗妖”而消耗的金银，以及一些日渐疏远、人走茶凉的旧日人脉，还能真正、有效地调动多少力量？一旦令狐蕃离羽翼彻底丰满，根基牢固，他还会甘心一直扮演他们世家用来对抗东方月初的盾牌和冲锋在前的利剑吗？

万一……万一这令狐蕃离与那东方月初，本就是一丘之貉，这所有的一切，从当年的遴选大会开始，就是一场精心策划、演给所有人看的双簧大戏……目的，就是为了将他们这些世家，一步步逼入绝境，最终……

一个极其可怕、却越想越觉得合理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悄然亮起毒牙的毒蛇，猛地钻入张琨的脑海，让他瞬间如坠冰窟，浑身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

他猛地抬起头，再次看向眼前这个依旧在喋喋不休、抱怨着属下不听话、抱怨着令狐蕃离越权的侄子。

然而，这一次，他眼中早已没有了先前那种单纯的恨铁不成钢的怒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了恐惧、懊悔、以及一丝绝望的复杂情绪。他张了张嘴，却现喉咙干涩得不出任何声音。

他似乎，醒悟得太晚了一些。

那个一直表现得谦恭有礼、能力出众、处处为他们世家“着想”、看似不可或缺的令狐主簿，他的势力，已在不知不觉中，借助他们亲手提供的土壤和养料，长成了一棵根系深植于沧盐州每一寸土地、枝干足以遮蔽他们所有阳光的参天大树。

而这棵大树的阴影，正无声无息地，将他们彻底笼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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