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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摔伤后,牧尘便没再踏足幼儿园。
每日清晨,天光还未完全驱散晓雾,他总会搬着那张专属的小板凳,端端正正地放在院门口的青石板上。
他坐得那样笔直,那样标准,不像个六岁的孩子,倒像一尊被时光遗忘在此处的小小石像。后背挺直,双手放在膝盖上,掌心朝下,手指并拢,双脚与肩同宽,仿佛有无形的绳索将他捆绑在这个僵硬的姿势里,连呼吸的起伏都微不可见。
院里的生活依旧鲜活。母鸡带着一群毛茸茸的小鸡,“咯咯”地啄食,偶尔会好奇地走到他的脚边;色彩斑斓的蝴蝶在晨光中翩然飞过,几乎要触到他的鼻尖。但他全然无视,他的世界仿佛被一层透明的、坚硬的玻璃罩子隔绝开来。
他要么定定盯着墙角的蚂蚁洞,用食指指甲在洞口周围画圈。一圈,两圈,三圈……他默默地数着,必须整整十七圈,一圈不能多,一圈不能少。
那圈的大小、弧度每天都一模一样,像用最精密的圆规量过似的。蚂蚁爬出圈外,他就用指尖极其缓慢、精准地将它们拨回去,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什么,又重得像在完成某种不容置疑的、自我惩罚的规则。
要么,他就抱着宋遥知从前寄来的那本旧摄影集翻看。书页已经很旧了,边角卷曲,但他自始至终只停留在第页。
那一页印着一张逆光拍摄的梧桐树照片,虬结的枝干在夕阳下显得温暖而孤独,下方有一行宋遥知清瘦的字迹:“树会听你说话。”
他从不会翻页。指尖只在那个“树”字上反复地、一圈又一圈地描摹,把纸页磨出一道亮、薄的痕迹。仿佛所有的疑问、所有的委屈,都想从这个字里抠出一个答案来。
向妈每天早上依旧忙得脚不沾地,像一只被鞭子抽打的陀螺。先把蹦蹦跳跳、嘴里还嚷嚷着“妈妈快点”的牧晨塞进幼儿园,再拎着哐当作响的铝制饭盒,脚步匆匆地往厂里赶。路过门口时,她总会下意识地停下脚步,目光在牧尘那座小小的“石像”上停留片刻。
话,像滚烫的水,一次次涌到嘴边。
“牧尘,早上冷,进屋去吧。”
“牧尘,额头还疼吗?”
……
可每一次,都硬生生咽了回去。孩子垂着眉眼,长长的睫毛在白皙得近乎透明的小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隔绝了所有试图探询的目光,连头都没抬一下。
哪怕秋风调皮地吹乱他额前柔软的头,丝搔弄着额角那道粉色的新疤,他也只是眨一下眼,脖颈、肩膀的肌肉纹丝不动,仿佛那具身体已不再属于他。
最终,那份欲言又止只能化作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清晨微凉的风里,留不下任何痕迹。
从前的牧尘虽也安静,却藏着儿童独有的、细腻的鲜活。
问他“饿不饿”“想不想吃苹果”,他会抿着嘴,小声地应一句“还好”或者“谢谢妈”;
牧晨蛮横地抢他的书,他会皱着小眉头,固执地抢回来,护在怀里,却从不会真的生气,更不会告状;
他甚至会偷偷在弟弟睡觉前,往那只擦得锃亮的小皮鞋里塞几片晒干的桂花花瓣,等第二天牧晨现时,惊喜地蹦跳着喊“哥,鞋里有花!好香!”,他自己则背过身去,假装整理书包,嘴角却悄悄弯起一点柔软的弧度。
可如今,那点鲜活全沉进了无边无际的沉默里,像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彻底打湿、浇透的火苗,连一点可供复燃的温热火星都寻不到了。
昨天傍晚,夕阳把天空染成橘红色。牧晨背着塞得鼓鼓囊囊的小书包刚冲进院门,就把书包往地上一撂,急切地翻出他的蜡笔画本和铁皮文具盒,径直蹲到了牧尘旁边。
他拿出铅笔,趴在板凳上,小脸几乎要贴到纸面,认真地勾勒出两个圆头圆脑的小人。
高的那个,额角被他用铅笔小心地画了一道浅浅的、象征性的弧线;矮的那个,则努力举着一根歪歪扭扭、却充满保护意味的树枝。
旁边,他用尽毕生所学的字,歪歪扭扭地写着——“哥和我”。
这幅画,他利用了整整三个午休时间,橡皮把纸都擦毛了,就为了让哥哥额角的伤疤看起来不那么可怕,更像一个“英雄的勋章”。
“哥,你看我画的我们,”他把画本小心翼翼地递到牧尘低垂的视线下方,笔尖还沾着橘色的蜡笔屑,仰起的小脸上,眼睛亮晶晶的,盛满了小心翼翼的期待。
“以前你总教我画太阳,说要画得圆圆的才好看,你看这次我画的太阳,是不是特别圆?”
牧尘的目光在画本上短暂地扫过,像冬日水面掠过的、冰冷的风,没有一丝温度。随即,那目光又落回墙角的蚂蚁洞,指尖依旧在那个无形的圈上,重复着永无止境的、机械的动作。
他看见了弟弟眼底那簇微弱却燃烧的期待火苗,也看见了画中那道被黄色蜡笔努力盖住的红痕——他知道牧晨在讨好,知道弟弟心里藏着和他年龄不符的委屈和巨大的愧疚。
可他心里有个声音在说:爬树是弟弟的主意,可受伤是自己没站稳,爸妈忽略自己更不是弟弟的本意。他不能怪这个小小的、怯怯的、和他流着相同血液的身影。
然而,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份小心翼翼的讨好。他怕自己一开口,那积压在心底、快要将他撑破的委屈会像决堤的洪水,变成尖锐的冰锥,扎伤本就无辜的弟弟。
他只能选择沉默,用沉默筑起一座高墙,把所有人都挡在外面,也把自己锁在里面。
牧晨见他没反应,忍不住伸出小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想让他再看一眼。牧尘的身体瞬间像被电流击中,又像是触碰了烧红的烙铁,猛地绷紧,每一块肌肉都透出抗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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