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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奶奶走到院子中央,脚步顿了顿。夜风吹起她花白的头,让她单薄的身影显得更加佝偻,却也更加坚定。
她举起手臂,仿佛要握住那件看不见的、牵引孙儿魂魄的线,用带着哭腔的、近乎乞求的声音,喊出了第三声,也是最为撕心裂肺的一声:
“牧尘哎——回家吃糖吃饭饭咯——平平安安长大咯——奶奶等着你呐——”
这一声,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也倾泻了她所有压抑的情感。那不是一种仪式,而是一个老人对命运最卑微也最倔强的祈求。
“回来啦——!!!”牧晨用带着哭音的呐喊完成了最后一次回应。他喊完,立刻猛地扭头,充满希冀地望向屋内的哥哥,大眼睛一眨不眨,生怕错过哥哥一丝一毫的反应。
然而,牧尘依旧安静地坐在那张小凳子上,头微微低着,月光透过门框,恰好照亮他半边脸颊和额角那道粉色的疤痕。
他像是被隔绝在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时空里,对外界这充满了情感冲击的一切,置若罔闻。
向奶奶步履蹒跚地走进屋,看着大孙子毫无变化的模样,心像是被浸入了冰窖,一路强撑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可她不敢,也不愿在脸上表露分毫。她只是默默地走上前,伸手从树枝上取回那件小褂子,动作轻柔地、仿佛带着无限怜惜地,将它披在了牧尘单薄的肩膀上。
然后,她伸出布满老茧的手,握住了牧尘垂在身侧那只冰凉的小手。
就在她的手包裹住那冰凉的瞬间,她清晰地感觉到,掌心里那只小手,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
那动作快得像错觉,轻微得像蝴蝶振翅,却让向奶奶浑身的血液几乎凝固!
她没有声张,甚至没有低头去看,只是更紧地、更温柔地握住了那只小手,牵着他,一步步走向床边。
她能感觉到,手心里那小小的、僵硬的身体,似乎……似乎不再像之前那样,是完全一块冰冷的石头了。
那紧绷的脊梁骨,在尾椎的地方,仿佛悄悄地、松懈了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弧度。
“睡吧,乖孙,”她将牧尘安顿在床上,细心地把那件带着夜气、树汁和奶奶体温味道的小褂子掖进他被子里,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和沙哑,“奶奶在呢,一直都在。”
她坐在床沿,像过去无数个夜晚一样,轻轻拍着被子,哼着不成调的、古老的摇篮曲,直到牧尘的呼吸渐渐变得匀长。
屋外,向爸蹲在煤炉边,沉默地添着煤块,跳动的火光照亮他写满愧疚与复杂的脸。
向妈坐在炕沿,手里无意识地揉搓着那块被牧尘拒绝的、已经有些融化黏腻的奶糖,糖渍沾满了指尖,她却浑然不觉。
两人听着里屋隐约传来的、母亲那疲惫而执拗的催眠曲,第一次没有生出反驳的念头,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名为“无力”的东西压在心头。
向奶奶吹灭煤油灯,轻手轻脚地退出来,带上门。她瞥了一眼默不作声的儿子儿媳,看到向妈指尖的黏腻和向爸盯着炉火的失神,重重地、带着疲惫与不容置疑的权威叹了口气:“明天,要是再不带他去城里医院,你们就别认我这个妈。”
说完,她转身回了自己屋,那扇老旧的木门出“吱呀”一声轻响,隔绝了所有的争论,也仿佛隔绝了两个时代。
而此刻,家属院的平静表面下,细碎的议论正像水底的暗流般悄然涌动。
东头的张婶家,她刚摘下头上的簪,对老伴低声叹道:“听见没?向奶奶那声儿,带着哭音呢……牧尘那孩子,真是遭了大罪了。多灵醒的一个娃,上次还帮我捡过掉沟里的菜篮子……唉,他爹妈当初要是多上点心,何至于此?”
西头的李叔哄睡了孩子,对媳妇压低声音:“向家这事儿闹的……孩子都这样了,还顾什么面子不面子?叫魂咋了?能叫回来就是本事!我看哪,问题的根子,还是在志学他们两口子身上……”
这些话语,被夜风裹挟着,飘散在清冷的月光里,并未飘进向家的窗户。
里屋,一片黑暗与寂静中。
牧尘睁着眼睛,望着头顶那片模糊的、被月光勾勒出轮廓的帐顶。
外屋父母压抑的低语,他能听见。
肩膀上,那件小褂子粗糙而熟悉的布料触感,带着奶奶的体温、梧桐树的气息以及夜露的微凉,他能感觉到。
但更清晰的,是刚才那一路上,奶奶那一声声嘶哑的、带着哽咽的呼唤,像一根根烧红的针,一下下,执拗地刺探着他冰封的外壳。
还有弟弟牧晨那用尽全力的、带着哭腔的回应,像小锤子一样,敲打在他心口最柔软的地方。
他缓缓地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被子上那个奶奶缝的补丁。然后,他的手指顿了顿,在被面上,极其缓慢地、画了一个小小的、歪歪扭扭的圈。
这个圈,不再像之前画在蚂蚁洞旁那样,带着尖锐的、规整的、自我惩罚般的绝望。
它的弧度变得柔和了,边缘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毛躁,仿佛一个小心翼翼伸向冰冷世界的、试探的触角。
这个细微的改变,意味着他从完全的自我封闭,开始了极其艰难的、与外界重新建立联系的尝试。
窗外的风还在不知疲倦地吹着,湿漉漉的树叶出持续的、催眠般的沙沙声响。
牧尘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在黑暗中,几不可察地,又一次轻轻颤动了一下。
这一次,不再是因为恐惧,也不再是因为彻骨的委屈。
而是那堵坚不可摧的、名为“绝望”的冰墙深处,被奶奶用最原始的爱与信念,凿开了一道微乎其微的裂隙。一丝外界的光和暖,正沿着这裂隙,悄然渗入他那片荒芜沉寂的内心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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