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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顺着向太爷破旧斗笠的边缘不停滴落,在他脚前的水洼里溅起细密的涟漪。老人的声音混杂着雨声,带着一种穿越时空的沧桑:
那年月兵荒马乱,一个外乡军官带着十几个挎着盒子炮的随从闯进村,指名道姓要找长生木向太爷浑浊的眼珠透过雨幕,仿佛看见了当年的景象,全村老人都跪下了,磕头作揖地求,说那树是村子的根,是祖祖辈辈的念想,万万动不得啊
他枯瘦的手指紧紧攥住拐杖,指节因用力而白:那军官穿着黑绸衫,枪把子上还系着红绸。他听着哀求,反而笑得前仰后合,用马鞭指着我们这些泥腿子:愚昧!无知!这天下都快变样了,你们还守着这些木头橛子当神仙!
他们用枪把全村老小都逼到打谷场上。向太爷的声音开始颤,机枪就架在谷垛上,黑森森的枪口对着我们,雨水顺着枪管往下淌那时候,人命就像这雨水一样不值钱。
那军官夺过一支火把,火焰在雨中被压得作响,冒着浓烟。他挥舞着火把,对着枯树的方向吼道:今晚爷就偏要试试,是你们拜的鬼神硬,还是老子的枪子儿硬!
向太爷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他回头点了三个最膀大腰圆的兵,每人了一把崭新的开山斧。斧刃在暗夜里泛着寒光,晃得人眼晕。那三个人提着斧头,一步步往枯树那边走他们踩在泥水里的脚步声,噗嗤、噗嗤,又沉又闷,像是踩在每个人的心口上。
雨声淅淅沥沥,远处传来几声犬吠,又很快沉寂下去,更显得此刻的寂静令人心悸。
就在他们快要走近的时候向太爷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怪事生了。原本栖息在枯树和周围老树上的乌鸦,成百上千只,毫无征兆地一声全飞了起来!黑压压的一片,像一块巨大的黑布,把本来就昏暗的天光全给遮严实了!翅膀扑腾的声音、乌鸦凄厉的叫声混在一起,震得人耳朵麻
向太爷顿了顿,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就在第一斧头将要落下的时候,整棵枯树,猛地出了一种声音那不是人能出的声音,也不是风声像是一个活了几千年的巨人,从沉睡中被蝼蚁吵醒,从胸膛最深处出的一声叹息。悠长,沉闷,带着说不出的疲惫和怒意。
那三个提着斧头的壮汉,斧头全掉在了泥地里。他们像是同时被抽走了魂儿,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对着枯树咚咚咚地磕起头来,额头撞在泥水里,溅起浑浊的水花,嘴里还出的、不似人声的怪响。
军官脸上挂不住了,觉得在手下面前丢了人。他气得脸色铁青,地拔出腰间的盒子炮,对着阴沉沉的天空砰!砰!砰!连开了三枪!
向太爷的声音突然拔高,又猛地收住,枪声在雨夜里显得格外刺耳、空洞。他把枪往腰里一别,嘴里骂着脏话,弯腰捡起一把掉在地上的斧头,老子不信这个邪!他亲自上阵,大步流星就往前冲
向太爷的声音在这里戛然而止,他脸上的皱纹因为恐惧而紧紧地挤在一起,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骇人的一幕。
可他他才往前冲了两步,真的,就两步!
向太爷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恐惧,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凭空摁住了他!他一声就跪倒在了泥水里,出一声不像是人能出的凄厉惨叫他举起自己的双手借着那时微弱的天光,我们看见他十根手指的指甲盖,全都全都活生生地翻翘了起来!血淋淋的,像十片被强行剥开的贝壳
人群中响起一片清晰的倒吸冷气的声音,好几个妇人下意识地捂住了嘴,脸色煞白。先前那个还存着几分好奇的年轻媳妇,更是紧紧抓住了身旁丈夫的胳膊,把脸埋了下去,不敢再听。
十指连心啊向太爷的声音哽咽了一下,他痛得在泥地里翻滚、抽搐,用那血肉模糊的手拼命往前爬,在混着血水的泥浆里,拖出一道长长的痕迹像是像是拼了命地想逃离那棵树,逃离那个地方
雨水依旧不停地下着,打在每个人的蓑衣上,出细密的声响。整个场面安静得可怕,只能听见雨声和人们沉重的呼吸声。
过了许久,向太爷才缓缓开口,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后来村里人都私下里传,是枯树里栖息的,被那外乡人的血腥气和戾气彻底激怒了。那事过后大概个把月,村里真的就来了一位游方的老道。
他须皆白,穿着一身破旧但干净的道袍,颇有几分仙风道骨。向太爷的眼神变得悠远,他在那棵枯树前,不言不语,不饮不食,就那么站着,望了整整一天一夜。
临走的时候,他找到了我爹,当时的村长。向太爷的声音变得异常肃穆,带着一种传承自久远年代的郑重,他取出一块崭新的红布,又拿出朱砂,然后他用一根银针,刺破了自己的中指指尖,将鲜红的血滴进朱砂里。他就用那混着自己血的朱砂,在这块红布上,一笔一画,画下了这道封灵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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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边说着,一边用那双布满老年斑、微微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从蓑衣最里层,掏出了一块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物事。
那红布已经严重褪色,边缘被岁月磨出了毛边,但当他缓缓展开时,所有人都能看到,那上面用暗红色丝线精心绣摹的古怪符文,在惨淡的月光和雨水的浸润下,竟然隐隐流动着一层难以言喻的、仿佛活物般的幽光。
老道把符交给我爹时,说了向太爷的目光如同两盏风中的残烛,却又奇异地锐利,缓缓扫过每一个年轻人的脸,这道符,是安抚,也是告诫;是保护,更是契约!它能让受到惊扰的平息怒火,也能护佑我们村子从此不受外邪侵扰。但是——
他的语气骤然加重,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只要这符布完好一日,我们村里的人,就绝不可再主动去触怒它、探究它深处的秘密,更不能用蛮力去冒犯!这是我们与之间,用血换来的约定!否则
他再次停顿,目光死死盯住向建军等人,一字一句地说道:否则,一旦此符被毁,契约立破!将不再受束缚,积压了数十年的怒意会如何宣泄,无人能料!而那第一个撕毁契约、打破平静的人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诅咒般的笃定:必将当其冲,承受它积攒的全部怒火!那下场会比六十年前那个外乡人,惨烈十倍、百倍!
向建军张了张嘴,来时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冲动,在对未知的具象化恐惧和这沉重如山的古老契约面前,早已土崩瓦解。但他年轻气盛的脸上,仍强撑着最后一丝不甘和倔强,嘴唇翕动了几下,却不出任何声音。
就在这时,他们看见向太爷枯瘦的手指,紧紧捏住了那块褪色的符布两端,作势就要力撕扯!老人的手臂因用力而剧烈颤抖,手背上青筋虬结,那决绝的神情,没有半分虚假。
太爷!不要!人群中有人失声惊呼。
向建军和他身边的几个年轻人,脸色地一下变得惨白,再无半点血色。
他们看着那块仿佛蕴含着不祥力量的符布,又看看向太爷那副宁可玉石俱焚的架势,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连灵魂都在战栗。
几人惊恐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再也顾不上面子,不约而同地踉跄着向后退去,胶鞋深深陷入泥泞,冰凉的雨水瞬间浸透了鞋袜,那刺骨的寒意仿佛顺着腿脚一直蔓延到了心脏。
散了!都给我散了!各回各家!谁再敢提今晚的事,家法伺候!向太爷用尽力气,厉声喝道,那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穿透雨幕,在夜空中回荡。
看着那群年轻人如同惊弓之鸟般,狼狈不堪地消失在雨夜深处,向太爷这才缓缓松开了紧攥符布的手,仿佛虚脱般长长吁出了一口气。
他无比珍重地、轻轻摩挲着手中这块承载着村庄秘密与安宁的符布,雨水顺着他满是沟壑的脸颊滑落,与斗笠边缘滴落的水珠混在一起,分不清是雨是汗。
他抬头,望向村尾那片在滂沱大雨和深沉夜色中更显诡谲莫测的土地,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化不开的忧虑。这些年轻人被勾起的好奇心,就像这春雨后的野草,绝不会这么轻易就被掐灭。
老人猛一转身,用力将拐杖顿入泥水中,拄着它,迈着与其年龄不符的、坚定而急促的步伐,径直朝村委会的方向走去。
湿透的蓑衣在他身后出沉重而持续的声响,那佝偻却执拗的背影,在无边无际的雨幕与黑暗中,显得格外孤独,也格外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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