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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文益见着尤芳吟走进来时,被她憔悴的脸色吓了一跳:“您这是几天没好好睡觉了啊?快来人给尤姑娘端杯热茶上来。”
尤芳吟揉了揉眼睛,坐了下来。
下面的伙计立刻把茶给端了上来,也难免用藏着几分担忧的眼神看了她几眼。
此地乃是江浙会馆里的一间客房,由江浙商帮的商人们在此设立,专容纳江浙两省上京来商人留宿、谈生意。
许文益便是苏州南浔的丝商。
两个月前他就上京了,只因江浙一带做丝绸的大商人联合起来压低生丝的进价,搞得蚕农不满,他们这些以贩丝为生的中小商人亦无以为继,只好逼得北上。谁想到京中大商与江浙大商也沆瀣一气,加之入京的中小商人太多,丝价不涨反跌,竟只有去年市价的一半!
别说赚钱了,就连付给蚕农的成本价都不够!
许文益今年三十六岁了,即便没有学人蓄须,一张脸上也看得出有些了风霜痕迹,眼角都是细细的皱纹。更不用说连日来丝价不涨,他滞留京城,睡着今天的觉却不知明天的太阳会不会升起来,实觉得每一日都在油锅上煎熬,连眼神里都透着一种沉沉的压抑与焦虑。
他的身家性命都在这单生意里。
去年学人贩盐赔了不少,今年从蚕农手里买丝时都拿不出钱来,还好他是南浔本地商人,又与当地蚕农往来过数年,大家都知道今年行情不好,但愿意信任他,只收了他一成的定金,把这一年产的生丝都交到了他的手上,让他上京买个好价钱之后再回去付讫余款。
生意场上,谁不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可家乡的蚕农却愿意先给货后收钱。
许文益是个有良心的商人,也不愿辜负背后乡亲们的信任。可天知道他来到京城,四处询问生丝市价时,有多绝望!
直到十一日前,他滞留京城,几乎连住会馆的钱都拿不出,终于觉着自己扛不住了,只想着把手里那半船生丝卖出去,价钱低也无妨,能收回多少是多少,先带回乡里。
至于不够的那部分只能先欠着,慢慢想办法贴补。
但就在这种时候,就在这般绝境之中,尤芳吟出现了,然后给了他一个全新的希望。
这姑娘那天来时还戴着孝,两只眼睛红红的,把许文益吓了一跳,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来求助的。
可没想到她从荷包里直接掏出了四百两,竟跟他说要买丝。
许文益也活了小半辈子,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主顾,一时都愣住了,半天反应不过来,又见这姑娘实在不是什么大富大贵模样,也不像是商户家出来的女儿,心里着实纳闷。
他当时太想把生丝卖出去,也没有多问,便以当时的市价卖了一些给她。
只是尤芳吟也就四百两银子,于他一船生丝而言,实在杯水车薪。
银钱付讫后,许文益没能够忍住心中的好奇,开口问她:“如今市上生丝价格这样低,且看情况说不准还要继续跌,你一介姑娘家,连账本都不大看得懂,四百两银的生丝可也不算是小数目了,你买了之后要怎么办?”
尤芳吟竟然回答说:“等半个月后涨了再卖。”
许文益当时浑身一震,脑袋里千雷轰鸣,眼见着她答完就要走,出奇地失了态,追了上去,连声音都在发颤:“姑娘何敢出此断言?”
这尤家姑娘看着呆愣愣的,好像被他狰狞的脸色吓到。
过了好半晌,才直直道:“给我钱的人说的。”
许文益更为震惊:“姑娘有东家?”
尤芳吟当时看着他,好像想了一会儿,觉得这个词贴切,便点了点头:“有。她交代我,拿着钱,今日来买进生丝,等半个月后卖出,能赚三倍。”
许文益当即倒吸一口凉气。
那岂不是比去年的市价还要高上一倍,是现在市价的四倍?
这尤芳吟的东家何许人也,竟敢说出这样的话?
从商多年的许文益意识到,自己无意间也许逢着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自来做生意买低卖高,吃的是差价。
而价随市变,所以生意场上消息灵通极为重要。
有能掌握别人不知道的消息的人,往往能在这里如鱼得水,捞着消息滞涩之辈一辈子也捞不着的好机会。
尤芳吟,或者尤芳吟背后这个“东家”,多半便是掌握着消息的人!
虽然不知为什么掌握了这样的消息却只拿出四百两银子来做声音,但既然遇到了这个机会,许文益无论如何也无法说服自己放弃。
他想要冒险。
若半个月后丝价真的涨了,于他而言便是绝地逢生;若半个月后丝价未涨反跌,又能比现在跌到哪里去,他的处境又能比现在坏到哪里去呢?
所以干脆豪赌一把。
许文益用尤芳吟付的四百两银子打点了渡口的船只,也在会馆续了半个月的房钱,索性放弃了低价抛售生丝的想法,还叫人买了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连着一把算盘和几本自家以前用过的账册,送给了尤芳吟,与她一道等着生丝涨价的那天。
这段时间以来,许文益也曾旁敲侧击,想问出她背后这东家的身份。
可尤芳吟这时嘴却很严实,竟绝口不提。
若问到底为什么会涨价,尤芳吟则只说:“不知道,东家没提过。”
此刻许文益坐在了她的对面,望着她满眼的血丝,掐指一算时间,终于还是叹了口气:“只剩下四天了。”
丝价非但没有上涨,反而还跌了。
尤芳吟也是刚从商行问过价出来的,心里知道,可她不擅长与人打交道,不知该怎么回这句话,一身僵硬的拘谨,两手紧紧地攥着茶盏,闷头喝茶。
这架势简直看得人着急。
许文益苦笑了一声:“尤谷娘先前说这四百两银子就是你全部的积蓄,如今丝价迟迟不涨,您就不怕这钱亏了,东家责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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