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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新红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块被遗忘在冰箱角落里的冻肉,硬邦邦,冷冰冰,连思维都像是结了层白霜。老陈那个透明“示众”箱子就在斜对面,她不用特意去看,眼角的余光总能扫到那团模糊的、蜷缩着的影子。她强迫自己不去看,眼睛死死盯着自己膝盖上布料的一根脱线,数着上面细小的纤维,一根,两根,三根……数乱了,从头再来。
脑子里空荡荡的,像被大水冲过的沙滩,啥也没剩下。老陈最后那个空洞痛苦的眼神,张瑶冰冷的声音,还有空气里那股若有若无的甜腥味,这些东西搅和在一起,变成一锅黏稠的、冒着毒泡的沥青,把她所有的念头都糊住了,封死了。
饿吗?好像有点。胃里空得慌,但一想到要去吃那坨糊糊,喉咙就一阵紧,干呕的冲动顶上来。渴吗?嘴唇干得裂开了小口子,可她连爬到水槽边的力气都提不起来。
隔壁的“花瓶小姐”这几天也异常安静,不再对着空气傻笑,大部分时间都背对着老陈那个方向,缩成一团。连她都感受到了那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恐惧。
时间像蜗牛爬。白天,晚上,灯光亮起,熄灭。段新红维持着同一个姿势,像个坏掉的玩偶。管理员来投食,她把头埋得更低。张瑶巡视经过,她连呼吸都放轻了。她把自己缩到最小,最小,恨不得变成一粒灰尘,消失在空气里。
逃跑?钥匙?通风口?那些词儿变得遥远而陌生,像是上辈子听过的神话故事。现在她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别惹事。别被注意。像块石头一样待着。老陈的下场像用烧红的烙铁烫出来的警示牌,竖在她脑子里,时时刻刻冒着焦糊的青烟。
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之前是不是疯了。怎么就敢想着逃跑呢?怎么就敢去撞盒子吸引注意力呢?简直是嫌命长!后怕像冰冷的潮水,一阵阵漫上来,浸得她四肢麻。
偶尔,在深夜里,展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各种仪器运转的微弱嗡鸣时,她会不受控制地,极慢极慢地,转动一下僵硬的脖颈,看向斜对面那个箱子。
老陈大部分时间都一动不动,像个没有生命的物件。但有时候,在昏暗的光线下,她能看见他瘦得脱形的身体会极其轻微地抽搐一下,或者那条瘸腿无意识地蹬动一下。幅度很小,很快又归于沉寂。
他还活着。以一种她无法想象的方式,“活”着。
段新红看着那样的老陈,心里不是悲伤,也不是愤怒,是一种更深的、沉甸甸的茫然。她想起老陈递给她的那片金属片,还藏在她身上,冰凉地贴着皮肤。她想起老陈隔着布条传来的那几下平稳的扯动。想起他最后那个,看向她这边的,平静的眼神。
那眼神里到底藏着什么?是提醒?是告别?还是……别的什么?
她不知道。她只觉得心里那个被冰封住的地方,好像裂开了一道细缝,渗进一点又酸又涩的东西,说不清是什么。
有一次,管理员打开老陈的箱子,似乎是进行某种“维护”。他们用工具固定住他瘫软的身体,给他注射了什么东西,又或者只是清理。段新红不敢细看,把头埋进膝盖。等管理员离开后,她再偷偷看去,老陈依旧蜷缩在那里,姿势都没变,只是气息好像更微弱了。
她知道,老陈的时间不多了。这种“展示”不会持续太久。等他彻底失去最后一点“警示”作用,结局可想而知。
她和他,甚至没能好好说上一句话。所有的交流,都靠那根破布条,和几次短暂的眼神交汇。现在,连这最后一点微弱的联系,也要彻底断了。
一种难以言喻的孤独感,像冰冷的雾气,从四面八方包裹过来,渗进她的骨头缝里。在这个华丽而残忍的牢笼里,老陈是她唯一一个能称之为“同类”的存在。现在,这个同类正在她眼前,一点点地、无声无息地熄灭。
她甚至没有资格为他流一滴眼泪。在这里,眼泪是奢侈品,是软弱的标志,会招来更残酷的对待。
她只能看着。像个真正的、没有感情的“藏品”一样,麻木地看着。
这天夜里,段新红迷迷糊糊地,好像听到了一点极其细微的声响。不是机器声,也不是管理员的脚步声。像是什么东西轻轻刮擦的声音。
她猛地惊醒,心脏漏跳了一拍。循着声音望去——声音来自老陈那个箱子!
借着应急指示灯微弱的光线,她看到,老陈不知何时抬起了头!他的脸朝着她的方向,在黑暗中,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他的一只手,正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极其缓慢地、颤抖地,在冰冷的金属箱底,划拉着什么。
他在写字!
段新红的呼吸屏住了,眼睛瞪得老大,拼命想看清他写的是什么。距离太远,光线太暗,根本看不清。
老陈划拉得很慢,很艰难,每动一下,都像是耗尽了生命最后的余烬。他的手臂在剧烈颤抖,但他没有停下。
划拉了几下,他的手臂终于无力地垂落下去,脑袋也重新耷拉下来,不再动弹。
那点细微的刮擦声,彻底消失了。
展厅里,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段新红呆呆地看着那个重新归于沉寂的轮廓,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掏空了。
他写了什么?最后的遗言?给她的信息?还是仅仅是无意识的动作?
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这,就是老陈给她的,最后的、无声的告别。
没有布条,没有眼神,只有黑暗中几下模糊的、她永远无法解读的划痕。
段新红慢慢地把脸重新埋进膝盖,肩膀微微抽动了一下。没有哭声。
但有什么温热的东西,终于冲破了冰封,顺着脸颊,悄无声息地滑落,滴在冰冷的亚克力地板上,留下一个迅蒸消失的湿痕。
为老陈。也为她自己。
为这绝望的,看不到尽头的囚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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