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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崇电话打来时是凌晨三点,他说:“我要结婚,新娘快死了。”
我替他策划过十二场婚礼,这次的新娘是我的绝症病历单。
他亲手挑选婚纱时,我在殡仪馆定制双人墓碑。
葬礼那天下着雨,他忽然戴上我遗留的vr眼镜——
婚礼模拟视频里,穿着婚纱的始终是我的脸。
海水吞没他最后的身影时,我早癌变的子宫里埋着我们未成形的孩子。
而墓碑背面,刻着他永远看不见的一行字:“周椰青,偷来的十年,够本了。”
---
凌晨三点,城市被一种粘稠的、几乎凝固的寂静包裹着,只有远处偶尔传来轮胎碾过湿冷路面的微弱嘶嘶声。周椰青案头的台灯是这片混沌里唯一的光源,惨白的光圈打在散乱铺开的文件上——一份关于“云端之恋”主题婚礼的策划案,字斟句酌,细节堆叠到令人窒息。烟灰缸里塞满了扭曲的烟蒂,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焦油味和一种近乎绝望的专注。她捏着眉心,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试图驱散大脑深处那根不断抽紧的弦,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像有把小锤子在里头不知疲倦地敲打。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毫无征兆地亮起,刺眼的白光猛地撕破了这片沉寂。震动声在木质桌面上显得格外突兀、尖锐,带着一种不依不饶的固执。屏幕上跳跃的名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猝不及防地烫进她的眼底——万崇。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骤然攥紧,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急退潮,留下冰凉的麻木和眩晕。她盯着那个名字,指尖悬在屏幕上方,微微颤抖。太晚了。他从不轻易在这个时间联系她。除非……是什么事?
指尖最终还是落了下去,划开接听。听筒里传来的声音印证了那不祥的预感。万崇的声音像是从砂纸上狠狠磨过,每一个音节都支离破碎,带着一种被命运碾轧后的粗粝和空洞,直接撞进她的耳膜深处:
“椰青……”他喘了一口气,那气息沉重得仿佛能砸穿电话线,“我要结婚。”
周椰青的喉咙瞬间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干又涩。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手机,冰凉的金属外壳硌着掌心。她听见自己干巴巴的声音,带着职业婚策师特有的那种程式化平稳,在死寂的房间里响起:“恭喜。新娘是?”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这句话在机械地回旋。
电话那头是更长久的沉默,死一般的沉默。那沉默像冰冷的潮水,顺着无形的电波蔓延过来,浸透了她的指尖,然后迅冻结了她全身的血液。时间被拉得无限长,每一秒都带着倒刺,刮擦着她的神经。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涌的声音,轰隆作响。
终于,万崇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加喑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抠出来的,带着血腥气:
“林薇。”他顿了顿,那个名字像一颗沉重的石子投入深潭,“……她快死了。”
嗡——
周椰青的世界,在那一刻,彻底失声。
窗外的城市灯火依旧璀璨,霓虹的光芒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她惨白的脸上投下道道冰冷、扭曲的光影,如同鬼魅的爪痕。她握着手机,僵直地站在那里,像一个被瞬间抽空了灵魂的提线木偶。台灯的光晕在她空洞的瞳孔里跳跃,却映不出任何神采。
“林薇……她快死了。”
这七个字,像七把淬了冰的匕,精准无比地、轮番扎进她的心口。又冷,又痛,痛到骨髓深处都在尖叫。一股巨大的、冰冷的麻痹感从脚底瞬间窜起,沿着脊椎迅蔓延至四肢百骸,让她动弹不得。大脑里一片轰鸣,仿佛有无数架轰炸机在疯狂俯冲,又像是千万只夏蝉在同时嘶鸣,尖锐的噪音几乎要撑爆她的颅骨。
快死了?林薇?
那个名字,连同那个模糊却始终盘踞在她生活边缘的身影,此刻在万崇嘶哑的宣告里,轰然具象,带着一种近乎荒谬的、毁灭性的重量砸落下来。林薇,林薇……这个名字像一道苍白的闪电,劈开了周椰青记忆深处刻意尘封的角落。
画面陡然切换。不是现在,是在更早之前,在一个同样被消毒水气味笼罩的、令人窒息的空间里。冰冷的白炽灯光打在光洁得反光的走廊地砖上,空气里漂浮着肉眼看不见的焦虑和绝望。周椰青坐在妇科诊室外的塑料椅上,身体僵硬,手里紧紧捏着一张薄薄的纸片,指尖因为用力过度而失去了血色。纸片上印着几行冰冷的黑色铅字,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她的眼底:
“……宫颈癌晚期……广泛转移……生存期预估-个月……”
医生平板无波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嗡嗡作响,和此刻电话里万崇嘶哑破碎的语调诡异地重叠在一起,形成一种残酷的复调。
“林薇……她快死了。”
“生存期预估-个月……”
万崇的声音,医生的声音,在她混乱不堪的脑海里反复碰撞、交叠、炸裂。她张了张嘴,试图出一点声音,哪怕是一声短促的抽气也好,但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连一丝气流都无法通过。肺叶里的空气被急剧抽空,胸口憋闷得快要炸开,眼前开始黑,视野边缘泛起密密麻麻的雪花点。她不得不伸出手,死死撑住冰凉的桌面,指尖用力到几乎要嵌进木头里,才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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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那头的万崇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绝望里,对她的死寂毫无察觉,或者,他根本无暇顾及。他自顾自地、用一种近乎偏执的语继续说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滚烫的烙铁上硬生生刮下来的:
“……医生下了最后通牒,椰青,时间不多了……我必须给她一个婚礼,一个完整的、像样的婚礼!就在她走之前!越快越好!你帮我,只有你能帮我!你策划过那么多婚礼……你最懂……”他的声音开始失控地拔高,带着一种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疯狂颤抖,最后几个字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嘶吼出来,“……求你了,椰青!”
“求你了……”
那绝望的哀求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刺穿了周椰青麻木的神经末梢。她猛地倒抽一口凉气,冰冷的空气呛进肺管,引一阵剧烈的咳嗽。她弯下腰,用手死死捂住嘴,咳得撕心裂肺,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模糊了眼前那堆象征着别人幸福的婚礼策划案。咳得浑身都在颤抖,胃里翻江倒海。
“喂?椰青?你还在听吗?椰青?”万崇焦急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
周椰青用力闭了闭眼,将翻涌上来的腥甜气息强行压了回去。再睁开时,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睛里,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冰封的平静。她直起腰,深吸一口气,再开口时,声音已经奇迹般地恢复了她惯常的、处理工作事务时的冷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职业性的温和。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平静的冰面之下,是足以吞噬一切的汹涌暗流。
“我在。”她的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清晰地传了过去,“万崇,别急。告诉我你的想法,或者林薇小姐有没有特别想要的?场地、风格、时间……我们一步步来。”她甚至拿起桌角的钢笔,随手抓过一张废弃的打印纸背面,做出记录的样子,尽管指尖依旧冰凉颤抖。
电话那头,万崇明显因为她这份突如其来的“专业”和“镇定”而愣了一下,随即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绝望的嘶吼稍稍平复,变成了急促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叙述:“她……她喜欢海。一直说想在能看到海的地方……穿一次婚纱。风格?她没力气折腾了,简单点,但要……要体面,要漂亮。时间……”他痛苦地停顿了一下,声音又低了下去,带着浓重的哽咽,“……医生说,最好就在……就在这两周内。”
“海边……简约体面……两周内……”周椰青机械地在纸上划拉着这几个词,笔尖戳破了薄薄的纸张,留下一个丑陋的黑洞。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钝刀,在她心上来回切割。“明白了。时间确实很紧。这样,我马上联系几个合适的海边场地,优先筛选档期合适的。婚纱方面,我会尽快整理一些简约大气的款式图给你和林薇小姐过目。另外,宾客名单需要尽快确定……”
她有条不紊地列出接下来需要沟通确认的事项清单,语平稳,逻辑清晰,仿佛只是在处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时间紧迫的婚礼订单。只有她自己能感觉到,握着手机的那只手,掌心早已被冷汗浸透,粘腻冰冷。
电话那头,万崇混乱的思绪似乎被她这份清晰的条理稍稍安抚,只剩下沉重而疲惫的喘息。他喃喃地应着:“好,好……都听你的安排,椰青……谢谢你,真的……”
“应该的。”周椰青打断他,语气平淡得近乎刻板,“这是我的工作。保持联系,有任何想法随时告诉我。”她甚至轻轻勾了一下嘴角,试图模拟出一个安抚性的微笑,尽管这个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
“好……”万崇的声音虚弱下去,带着无尽的疲惫和茫然。
周椰青没再说任何安慰的话,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当屏幕彻底暗下去,隔绝了那个绝望声音的瞬间,她全身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支撑着身体的意志力轰然倒塌,她像一尊失去基座的泥塑,直直地、沉重地跌坐回冰冷的转椅里。
房间里死寂一片。只有她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在浓重的焦油味和冰冷的空气里回荡。她抬起手,冰凉的指尖颤抖着,慢慢抚上自己平坦的小腹。隔着薄薄的睡衣布料,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某种微弱的、早已不复存在的悸动。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张被锁在床头柜最深处的病历单上,冰冷的“晚期”两个字旁边,曾经还有一个被红笔匆匆圈出又用力划掉的、更细小的、带着一丝微弱希望的备注——“妊娠反应待查?”。那是一个短暂到几乎来不及确认的生命迹象,在她拿到最终判决书的前夕,如同一个残忍的玩笑,悄然出现,又在她确诊的惊涛骇浪中被彻底淹没。
胃里那股熟悉的、带着铁锈味的翻搅感再次猛烈地涌了上来。周椰青猛地捂住嘴,踉跄着冲进狭小的卫生间,对着冰冷的马桶,将胃里最后一点酸苦的胆汁也吐了个干净。她撑着冰冷的瓷砖墙壁,剧烈地喘息,额头上布满冷汗。抬起头,镜子里映出一张脸——苍白如纸,眼窝深陷,眼底布满猩红的血丝,嘴角还残留着狼狈的水渍。那眼神,空洞得吓人,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倒映着镜中灯光的碎片,也倒映着一种无声的、巨大的荒诞和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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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看着那张被病痛和绝望侵蚀得快要认不出的脸,一个无声的、带着血腥味的笑容,极其缓慢地、扭曲地,在她冰冷的唇角绽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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